一個激靈,段隨霎那間回了神,心中大爲惶恐,這下樂子搞大了!
然而左顧右盼間,卻發現這一聲大喊居然如石沉大海,根本不曾引得絲毫關注!再定睛看時,這才發現大殿之上早就亂成了一鍋粥,羣臣狼奔鼠竄,體儀全失,四下裡叫喊聲一片,使得他那一聲喊叫變得再平常不過。
段隨頓時呆若木雞,這是唱哪一齣?
轉眼望去,身側的胖武官也是目瞪口呆,傻在了當場,想必與他差不多,也是剛剛纔叫這滿堂的嘶喊聲給吵醒了過來。
段隨仔細看去,上首寶座之上皇帝司馬昱早沒了蹤跡,寶座四周卻圍滿了人,多是那些官位高達的老臣貴人,此刻個個跪倒在地,人人滿頭大汗,驚慌失色。其中一人轉過身來,高聲大喊:“太醫們怎生還沒到?再行耽擱,誤了皇上的身體,個個死罪不饒!”此人外貌清雋秀達,雖然著急卻依然不失氣度,不是謝安還有哪個?
段隨的嘴巴張得老大:莫不是皇帝司馬昱出事了?
他猜的沒錯,就在他沉醉夢境之時,本來好端端正襟危坐的司馬昱突然間一個倒栽蔥摔倒了下來,就此昏迷不醒,當即激起了滿朝大亂!此時上首那幫大臣圍繞之間,正躺著這位已經出氣不多的皇帝爺。
原來司馬昱即位以來,可謂每日裡提心吊膽,只怕哪一天桓溫心血來潮,叫自己落個同海西公一般的下場。他身體本弱,年紀又已不小,更皆天天食不味、睡不寐,心情鬱郁,度日如年,這身體自然是一日壞過一日。這一夏的天氣極其糟糕,酷熱延綿,他熬得實在辛苦,到了今天真個是頂不住了,終於在朝上熱昏了過去。
殿中不少桓黨人士懷著看熱鬧的心情在一旁袖手旁觀,有些心機深沉的已然在考慮之後會有何等變局;迂腐的老臣們哭天喊地,卻全然不知該當何爲;受命控制內廷的右衛將軍毛安之虎著一張臉在旁邊瞪眼掃視,提防著任何可能發生的變亂,一名心腹早已領命出了大殿,此間的消息最晚今日夜間便會送到桓溫的牀頭。
太醫們終於趕到了殿上,手忙腳亂地給司馬昱把脈診斷。紛擾亂局之中,三道身影昂然站了起來,段隨定睛望去,正是謝安、王坦之與王彪之三人。三人互相望了一眼,尚書左僕射王彪之點了點頭,開聲道:“皇上體虛,亟需休養!衆臣休要驚擾,且自行散朝罷?!?
別看王彪之年歲老朽,聲音卻中氣十足,這一叫竟然把滿殿的叫嚷聲盡數壓了下去。他出身名門,又是經年老臣,德高望重,這當口挺身而出,頓時將沒頭蒼蠅般亂竄的百官給鎮住了,於是殿中氣氛漸漸平復,大夥兒默不作聲,一個排著一個出殿而去。
殿中所剩之人已然不多,毛安之走上前去想看看皇帝的狀況,卻被王坦之大步流星跨了過來,擋在了身前。
毛安之皺了皺眉頭,正要說話,就聽到王坦之大聲叫道:“皇帝有恙,茲事體大!毛將軍掌禁衛之職,此時不去佈置宮內外戒備,如何卻在殿中徘徊?”王坦之一臉剛毅,語氣犀利,毛安之倒是給他一下震住了,進退不得。
這時候謝安偷偷朝著段隨使了個臉色,段隨會意,突然大叫起來:“臣領命!即刻佈置下去,定不教建康四圍有一絲亂起!”他與毛安之兩人一個主宮城,一個管建康諸城,這時候跳出來倒也並不逾理。
皇帝昏迷,可說是出了天大的事情,照常理禁軍自然要在建康維穩,可不能耽擱。王坦之這番話佔住了理,又有段隨跳出來幫腔,毛安之無奈之下,只得訕訕一笑,踱步退了下去。他心中氣惱,隨手揪住一名禁軍頭領怒喝不已:“還不安排下去!閉合宮門,建康全城宵禁!”
司馬昱新君甫立,卻昏倒在了朝堂之上人事不知,這下子可謂變局陡生!
危急時刻,好在有謝安,王坦之與王彪之挺身而出,他三人代表著陳郡謝家、瑯琊王家、太原王家乃至當今的諸多世家大族,此刻同氣連枝,正氣凜然,生生把桓溫留在建康的毛安之擋在了宮幃之外,又召集數百名忠於王室的內衛,人數雖少,卻牢牢把握住了中樞!
王謝三人原先的打算是積聚實力,耗死桓溫,卻不料事出突然,眼看司馬昱這副狀況,怕是熬不過多少日子了,反倒要死在桓溫前面。到了此時此刻,他等已是退無可退,索性跳到了前臺,這麼一來,差不多算是與桓溫撕破臉皮,正面對峙了。
。。。。。。
皇帝昏倒的事兒可瞞不了悠悠衆口,很快就傳遍了建康城,城中氣氛陡然緊張起來。遠在姑孰的桓溫更是第一時間便得到了消息,他當即下令毛安之與段隨加強戒備,緊控局勢,又急召他的智囊郗超前往姑孰商議。
郗超到姑孰時候,太醫署的消息已經傳遍建康,稱皇帝只是操勞之下患了秋暑之癥,並無大恙,多加休息便可復原。
桓溫看著手中的奏報,手指不住敲打身前的幾案,發出“哆哆”的聲音。他冷聲道:“景興,太醫署的消息,你如何看?”
郗超陰陰一笑,自懷中取出一幅帛書來,恭恭敬敬地奉上,低聲道:“此乃我從太醫署里布置的內應那裡所得,所述千真萬確,此人斷然不敢欺瞞於我!”
桓溫一眼掃過,只見上頭明明白白寫著皇帝連日來人事不知,衆太醫羣診之下,眼見著司馬昱已然是病入膏肓云云。桓溫看罷,冷笑連連:“秋暑!嘿嘿,這幫混賬賊子,尋個秋暑的名頭便來唬弄老夫麼?簡直狗屁不通!我倒要瞧瞧,他司馬昱還能撐上幾日!”
郗超連連稱是:“桓公明鑑!這些不過是王謝等人合謀,欲圖欺瞞明公,乃至把持中樞的計策罷了。司馬昱的病情根本沒什麼好轉,反而日益加深,怕是時日無多了!”
這時候桓溫突然搖了搖頭,臉上顯出失望的神色來,說道:“還屬景興有本事!我將建康宮城交付給毛仲祖(毛安之的表字),可他重兵在手,卻連司馬昱的身都近不了,發來的奏報居然與太醫署的公告如出一轍,簡直就是個蠢貨!”頓了一頓,又問道:“段隨那裡又如何?”
郗超哪裡肯放過整段隨的機會,哼了一聲,說道:“段隨這廝大是不老實,近日裡上躥下跳的,依我看來,怕是與謝安他等脫不了干係!明公,不是我在此誹言,此人不可用??!”
桓溫瞇起細眼,沉聲道:“果然如此?”
郗超趕忙道:“正是如此!明公,當此要緊之時,建康城可萬萬不能握在段隨這等奸猾之徒手中??!還望明公當機立斷,解除段隨之兵權!”
桓溫道:“段隨驍騎軍勇悍,迫得急了,只怕反生了叛亂,殃及建康百姓。建康乃我朝中樞,老夫欲登大寶,豈能輕賤之?”
郗超心中暗暗嘆息:桓公終究是老了,行事較年輕時候少了太多狠辣勁。欲成大事,何息這些微末之節?這般想著,他嘴裡可不敢說出來,只得改口道:“或者尋個事由,將段隨與驍騎軍調往別處?”
不料桓溫卻道:“先不提段隨之事。司馬昱病危,依你之見,眼下老夫須如何動作?”估摸著是桓衝的話語起了作用,桓溫內心並不大認同段隨生了疑心一說,輕輕撇開不提。
郗超無奈,提起精神答道:“明公當擁兵直入建康,清君側而佔據中樞,又遣西府諸軍及荊州、江州所部固鎮四方。一俟司馬昱亡去,即代晉自立,但有阻擾生事者,則行雷霆動作,誅殺無算。如此,大事可定矣!”郗超的招式說穿了就是四個字——簡單粗暴,反正只要桓溫肯撕下臉來硬上,舉朝上下絕對無力對抗。
可惜桓溫出身名門,身上自然也少不了名門世族慣有的臭毛病,那就是講求虛名。他心中縱然千般萬般想要坐那皇帝的寶座,卻死活也不願意背上個得位不正的名聲。
桓溫費盡心機廢了海西公司馬奕,去扶司馬昱做皇帝,一是爲了震懾朝堂,二是因爲他深知司馬昱號稱德才皆備,實際卻是個怯懦之輩。當日他尚在建康之時,便早已探得司馬昱的口風,那是情願將國祚讓與他的。因此桓溫一心等著司馬昱禪位給自己,可從沒想過自立爲帝,如今司馬昱命在旦夕,更讓他覺得天命在於自己,想必那夢寐以求的禪讓詔也快要出世了。
郗超說完良久,卻發現桓溫並不接話,不由得大爲焦急起來,又不敢催促桓溫,只是在那裡抓耳撓腮,坐立不安。
桓溫看著他猴急的模樣,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說道:“景興還是急躁了!想王謝那幫子人,不過清談迂腐之輩罷了,便讓他等圍在司馬昱身邊,又濟得何事?景興且回建康,助老夫控握形勢。。。”
郗超聽桓溫如此說話,大急起來,搶道:“明公何出此言?王謝豈是常人?焉能小視之?明公!時不待我??!”
桓溫哈哈大笑:“景興莫急!王謝之輩縱然能幹,可司馬昱卻是個扶不起的主。不是老夫自矜,旬日之內,司馬昱定然發詔來姑孰,邀老夫入建康輔政。”
桓溫是丞相、錄尚書事,亦即輔政大臣,皇帝若是真個病危,召他入朝輔政本就是常例,故而郗超聽桓溫這麼說話,心中並不以爲然,脫口道:“明公萬萬不可!若是受詔入朝輔政,那不等於說告訴世人,明公承認了太子司馬曜爲新君麼?他日再行代立,豈非更遭詬?。俊?
桓溫冷笑:“老夫豈會如此糊塗?放心,老夫定然會推辭不受。司馬昱見老夫推辭不去建康,當會明白老夫的意思。到時景興與仲祖在建康以武力催逼一番,再以保他司馬家永世富貴爲餌,嘿嘿,司馬昱無膽之輩,定然會乖乖頒下禪讓詔!”
眼見桓溫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樣,郗超心底再是將信將疑,卻也不得不連聲稱是,悻悻然拜辭而去,一路上只是琢磨如何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