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寧康元年,四月末的一天,託“大慈大悲謝小娘”與“菩薩心腸段夫人”兩位的福,武原城附近的春耕大計得以順利實施,此時田埂裡綠苗漾漾,道邊花晴水潤,看著說不出的喜人。
武原守將,驍騎將軍、樂鄉侯段隨與夫人晴兒騎馬緩行在鄉間小道之上,身後跟著一大票忠心的小弟。這一趟出城視察,沿路不時有農人鄉紳上前致謝請安,對他等極爲尊敬,叫段隨大感得意。只可惜謝道韞不久前返回建康去了,否則得兩位大名鼎鼎的絕世美女隨侍左右,豈不羨煞旁人?
一路晃悠著直到日頭西下,志得意滿的段將軍這才盡興而歸。入了城,還沒進得自己府邸,就見數人一擁而出,迎面上來。段隨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喜道:“幼度兄,道堅兄,你們來了!好極好極!”原來是謝玄與劉牢之聯袂來訪,身後則是幾個新近招得的江淮英傑。
謝玄與劉牢之忙於奔波,說來又快兩個月沒見面了,段隨見到他們自然喜不自勝,趕忙招呼進屋,吩咐只管上那好酒好菜。
劉牢之哈哈一笑,說道:“都是自家兄弟,從石休要這般客氣。我等此番前來,是有要緊事的,且不忙喝酒!”
段隨一愣,就見邊上的謝玄點了點頭,面色相當凝重。段隨會意,當即拉上兩人,找一間無人的偏廳敘話去了。
他三人之間自然是無需客套的,坐定下來,謝玄便開門見山:“家叔來函,江左怕是又要不安穩了!”
“何出此言?”
“桓溫自姑孰使人送奏表到建康,寫得雖然隱晦,意思卻極爲明顯,要朝廷給他加九錫!”
九錫者,車馬、衣服、樂縣、朱戶、納陛、虎賁、斧鉞、弓矢、秬鬯也,本是天子賜給諸侯臣子的九種禮器,象徵著最高禮遇。然而世人皆知,凡得九錫者,多爲國之權臣,譬如王莽、曹操、孫權,乃至本朝太祖司馬昭。這些人得了九錫之後,跟著就是篡位。因此桓溫此舉的含義,可謂不言自明。
段隨現如今也算是權貴階層了,焉得不懂此節?聞言一驚,說道:“沒道理啊!桓溫若是要篡位,先前皇帝甫立之時動手最是方便,如今他既然認了當今天子的皇位,人也退回了姑孰,必然是想徐徐圖之,沒道理突然變得這般急躁啊?”
謝玄嘿嘿一笑,也不答話。段隨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莫非桓溫病重,拖不起了?” 段隨勉強也算個聰明人,又先後混跡於燕、晉兩國朝堂之上,時日長久,這點眼光還是有的。
謝玄點頭道:“不錯!叔父安排在姑孰那邊的人來了密件,桓溫之疾一日重過一日,怕是撐不了多久了!”當下侃侃而談。
原來桓溫在姑孰捱了一整個冬天,好不容易等到春暖花開,病情卻絲毫不見好轉,反而日漸嚴重。往年但凡天氣轉暖之時,他的舊疾便會消退,如今卻只能臥病在牀、幾難動彈,這一下不光桓黨上下,便是桓溫自己也知道大事不妙了。不得已之下,桓溫開始安排後事。
先前桓溫對世子桓熙已然大爲不滿,然而終究血濃於水,加上郗超在旁不停攛掇,於是下令召桓熙回姑孰議事;又寫信給桓豁、桓衝等掌握方面的族中大佬,要他等緊控荊、江等諸州軍政,以防有變。許是篡位爲帝的執念太重,桓溫便讓郗超執筆,寫奏表到建康求九錫,幻想著臨死前能過把皇帝癮。
段隨聽到這裡,騰地站了起來,大聲道:“此大晉生死存亡之時也!安石公那裡有何安排?段隨這裡是義不容辭!”既然謝玄專程跑來武原,想必謝安那裡要有動作了,且多半與自己有關。
謝玄聞言也站了起來,整整衣冠,肅然道:“從石果然忠義無雙,且善解人意!謝玄在此,先爲大晉士民拜謝之!”說罷一揖到底。
原來建康城裡,謝安、王彪之、王坦之等人針對桓溫求九錫之舉已然制定了一系列對策。
首先當然是拖字訣——桓公您不是要求九錫麼?沒問題,我等一定照辦。只是此禮繁瑣,自當按照古禮,徐徐操辦,可萬萬馬虎不得。王謝的心思很清楚,就是賭桓溫活不長久了,拖到桓溫死去,這事自然就冰消玉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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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則是遣使前往江州桓衝處,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欲圖把桓家這位除了桓溫本人以外最有才幹、實力最強、卻又最忠心晉室的溫良敦厚之人拉入自己的陣營,或者再不濟也要保持中立。
最後一點,爲了防止桓溫或者桓熙狗急跳牆,建康附近必須要有一隻強有力的軍隊以防萬一。建康周邊的零星駐軍是指望不上了,決計對付不了毛安之的部隊;邊軍又遠水解不了近渴;如此一來,這個重任便再一次落在了既有戰力,又深負忠良之名的驍騎軍頭上。謝玄此來,便是與段隨商量此事的。
聊到這裡,段隨皺起了眉頭,說道:“驍騎軍雖是騎兵,然而從武原到建康,不但有好幾百裡的路程,更有大江相隔,若是事出突然,只怕趕不及啊!”
謝玄笑道:“從石莫急!叔父早有計議,此事須著落在徵虜將軍朱序的頭上!”
段隨訝然:“徵虜將軍朱序?莫不是當年在林渚(今河南新鄭觀音寺鎮)大敗燕軍的襄平子?”朱序,字次倫,因平亂之功任爲徵虜將軍,封爵襄平子。太和四年(公元369年,也就是段隨穿越而來的那一年)桓溫第三次北伐之時,朱序正是大軍的左路前鋒,並且在林渚一戰擊潰了來自燕國洛州的兩萬大軍,而那隻燕軍的主帥恰好就是段隨的師傅傅顏。昔日傅顏歷數晉國名將之時,特意提到過朱序,可謂推崇有加,因此段隨對朱序印象極深。
謝玄道:“不錯,正是襄平子朱徵虜!此人對朝廷忠心耿耿,與叔父亦是熟識,前些日子他剛被調任吳興(今浙江湖州)太守一職。”
段隨一滯:“吳興太守?”
謝玄說道:“然也!吳興境內多有盜賊橫行,尤以長城縣人錢弘最爲勢大,前任太守以一郡之兵,竟然屢剿不勝,反而損兵折將。本來以朱徵虜的本領,到了吳興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整軍出擊,平定叛亂。。。現如今嘛,嘿嘿,這錢弘倒是先滅不得了!”
段隨眼睛一亮:“莫非安石公的意思是。。。”
“不錯!叔父與朱徵虜商定,朱徵虜到了吳興會故意示弱,就說錢賊勢大,非強兵難以平滅,然後上表至建康求援;到那時叔父便會請皇上下旨,調驍騎軍往吳興相助!”
段隨連連點頭:“吳興距離建康可近多了,又在江左,我驍騎軍全力驅馳,兩日之內便可進入建康!”想了想,又道:“姑孰有數萬西府強軍,離著吳興也不遠。若是朝中桓黨進言,不用驍騎軍,而從西府派軍往吳興救援,又該如何?”
謝玄道:“從石多慮了!此事本就只是爲了取個由頭,只要朱將軍上表,陛下那裡絕無問題,容不得桓黨發話!”頓了頓,又道:“吳興離著建康還是遠了些。你到了吳興,須以雷霆之勢,儘快剿滅錢賊。叔父他等會以此功表奏你爲北中郎將(將府所在爲京口),方便你駐軍京口。一俟驍騎軍進入京口,建康無憂矣!”
東晉時候北中郎將乃是第三品,或領刺史,或持節,屬於真正的高級職任,與桓豁的南蠻校尉,抑或是桓衝的南中郎將之職相比肩。王謝等人爲了防備桓氏篡位也算得上不計成本了,這等非顯貴不可得的職位都送了給段隨,只爲將驍騎軍名正言順的調往建康附近。當然段隨是不可能像桓豁、桓衝那般同時領一州刺史的——京口乃是徐州治所,而此時的徐州刺史正是桓溫本人,這虎鬚可捋不得!
段隨聽完那是又驚又喜。
喜的是自己很快就能高升到第三品,舉凡大晉朝堂,達到這個級別的也沒幾位。而且北中郎將不同於一般的三品雜號將軍,那是可以開府建衙的常設之職。這麼一來,段隨大可光明正大地擴軍攬才,實力暴漲之下,離自己反攻秦國的終極目標也算是更進了一步。
驚的是王謝等人也太過膽大,把驍騎軍直接拉到京口,固然可以飛速馳援建康,但也等於說與西府撕破面皮,正面相抗了。倘若桓溫下了狠心,真個出動西府全軍跑來大火拼,五千驍騎軍怕是不夠填啊!
段隨吶吶把心中所慮說了出來。謝玄正色道:“從石!到了此時此刻,我等還有退路麼?”
段隨臉色一紅,趕忙挺直了胸膛,高聲道:“倒叫幼度笑話了!請安石公放心,但使段隨與驍騎軍在,絕不教桓黨謀逆成功!”
“好志氣!”謝玄讚了一句,忽然放聲笑了起來,說道:“其實從石大可不必如此憂心。叔父說了,桓溫此人最重名節,行事又太過謹慎,只要拖著九錫一事不辦,他決計不敢造反。從石你且看著,早晚先拖死了他!調驍騎軍回來不過是爲了震懾毛安之、桓熙之流,以防萬一罷了,按叔父的說法,這一次多半打不起什麼仗來!”
“那敢情好!”段隨接口道:“真個在建康、京口,抑或是姑孰廝殺起來,只怕是生靈塗炭,朝野不穩啊!”
謝玄嘆了口氣,悠悠道:“也不能說死,萬事皆有可能,要不然也不會調你回江東了。最好是桓江州(指桓衝)繼了桓氏家主之位,以他的性子,多半能與叔父他們攜手共扶晉室,那時才叫天下太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