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晉國朝堂之上衆人糾結於段隨的封賞之時,蘭陵太守張閔的一封八百里快馬急報送到,打破了這看似平靜實則微妙的局勢。
急報奏道:秦軍突然進襲蘭陵,掠八百戶而歸。恰逢太守張閔之子張威是個血性男兒,當即召集郡中壯士千餘人英勇追擊,奪回了八百戶晉國老百姓。不料秦國後將軍俱難率五千大軍尾隨而來,堵住了張威南歸之路,又一戰擊敗了張閔派去的援軍。附近晉國的彭城、下邳等地守軍也在秦國兗州刺史彭超所部進逼之下,惶惶不敢離境前去救援。如今張威與千餘壯士、數千百姓被圍困在桃山小城裡面,情勢極爲危急,存糧也不足半月之量。張閔惶然無計,又念子心切,情急之下只得急報建康求援。
其實這只是兩國邊境上一次規模不大的衝突,然而彼時於各國而言,人口正是最重要的資源,且晉國一向自恃正朔,這百姓被虜之事實在太傷顏面,所以張閔求援文書一到,朝廷必然是要有反應的。一時間朝堂之上就桃山戰事又爭論了起來。
還是愣頭青散騎常侍庾柔第一個跳出來,只見他搖頭晃腦地說道:“秦軍勢大,張閔郡兵又新敗,桃山小城怕是難以堅守啊!”別人還道他有什麼高見,不料話到這裡,他便停住了不再言語,再無下文。
段隨聽到,差點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心道:你這說的不是廢話麼?否則何必派出八百里快馬求援?
果然朝堂之上起了一陣嗡嗡聲,也不知是不是在笑話庾柔廢話連篇。庾倩狠狠瞪了乃弟一眼,輕聲道:“就你話多!”
那邊廂左衛將軍王坦之是個有脾性的人,聞言叫道:“啓稟皇上,桃山有好幾千百姓受困,我大晉乃天朝上國,豈容胡夷猖獗,百姓流離?想那張威如此果敢勇毅,他與那千餘壯士實乃我朝忠勇之輩,正該速速遣軍救援,不可寒了天下士民之心啊!”
話音剛落,著作郎殷涓出班說道:“自然不能容秦人猖狂!只是秦軍勢大,還需徐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啊!”
王坦之回道:“桃山存糧不過半月,如何徐徐圖之?”
武陵王司馬晞冷笑一聲道:“正是因爲桃山存糧不足,嘿嘿,即便遣軍前去救援,自建康至蘭陵千里之遙,只怕援兵到達,桃山早已失陷!”這廝說的不無道理,晉軍步兵爲主,就算日夜兼程,千里路總要十餘天時間,算來真個是來不及。
大夥兒紛紛搖頭嘆氣,看來這桃山真是兇多吉少了。王坦之給問住了,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新蔡王司馬晃不甘寂寞,只見他揮了下寬寬的大袖,大剌剌道:“還是徐徐圖之爲宜。若是倉促進兵,吃了敗仗震動建康,那可不得了!”司馬家的王爺果然都是一個德性,在他等眼裡,只要這建康安在,自己還能過著瀟灑日子,那麼張威也好,千餘壯士也罷,乃至那數千百姓,根本就不是個事。司馬晃嘴上不說,只怕他的心裡,這次邊境衝突反要怪張威多事,惹得俱難大軍來襲。
清流貴室們的話裡聽來似乎秉著大義、道理,其實大夥兒心裡清楚,桃山多半是不會去救了,只要秦軍不再擴大事端,隨著時光流轉,此事估計也就這麼過去了。
會稽王司馬昱乃是羣臣之首,這時候也不好當啞巴,於是清清嗓子道:“軍國大事,確然不可倉促爲之。當令邊境諸郡整兵嚴守,不令秦人再進一步。其後尋覓機會,總要奪回我大晉之民!”朝中就屬他位高權重,這一番太極打了出來,大夥兒心中有數,不再說話。
桓溫一黨樂得在旁邊冷眼旁觀,俱都閉了嘴不說話。段隨聽了半天,大搖腦袋,心想:爭來爭去,全他媽是些空話大話,說的大義凜然,其實沒一個靠譜的。最搞笑的還屬那皇帝,彷彿事不關己,任憑殿中紛紛擾擾,他自巍然不動。
殿中陷入一片安靜,忽然間謝安站了出來,朗聲道:“我泱泱大晉,王道所在,終不能眼睜睜看著百姓爲胡夷掠去置之不理,縱然困難重重,甚而趕之不急,也要派出援軍,萬不能失了國威民心!”幾句話擲地有聲,不隨大流,沒墮了他天下名士的名望。
可除了王坦之大聲叫好,殿中可謂應聲寥寥,大夥兒左顧右盼就是不願意接茬,只盼這沉悶難忍的朝會快快結束,省的在這裡尷尬。桓溫一黨倒是眼睛一亮,心說謝安石終究與別人不同,不愧真名士哉!
謝安見司馬昱不搭話,皇帝司馬奕更是一副置若罔聞的模樣,不由得嘆了口氣,忽然向著桓溫躬身說道:“此事不知大司馬有何高見?”他是真心不願意和桓溫摻和上,可眼下形勢使然,出於公心,也只有求助於桓溫了。
桓溫見謝安如此恭謹相求,心中大爲得意,嘴上卻沒答話。此事於他而言,並無太多直接聯繫,何必非要出頭?何況桃山太遠,他也沒把握及時救出張威與城中軍民,到時候應承下來事情沒成,反倒墮了自己的聲望。
武陵王司馬晞見桓溫不肯說話,估摸著桓溫也無計可施,眼珠子一轉,上前說道:“大司馬乃是徐兗兩州刺史,此事當由大司馬處置爲宜!”這廝甚是奸猾,這話等於是將了桓溫一軍,可他說的也沒錯,蘭陵確實是在徐州治下。
桓溫被他這麼一說,當真是勃然大怒。須知桓氏的勢力一向都在荊州、江州,即便桓溫如今內鎮江東姑孰,那也不過是近年來的事情。桓溫領徐兗兩州不過是前年之事,全是爲了當時出兵北伐名份上的需要。桓溫從來不曾經營過徐州兗州,朝廷也樂得桓溫不來插手,如今可好,出了事便算到他桓溫頭上,焉能不怒?
桓溫正要發作,卻聽郗超突然咳嗽了一聲。他兩個賓主多年,配合默契,桓溫一聽便知道郗超這是有話要說,於是一下子冷靜下來。果然郗超附耳上來,輕輕說了兩字:“驍騎!”
桓溫驀然間眼睛大亮:不錯!驍騎軍統統都是騎兵,若是趕得急些,還真有希望在桃山糧盡之前趕到。只是驍騎軍新成,也不知他等戰力幾何,能不能敵得過俱難大軍。
桓溫曉得郗超的意思,眼下西府叫司馬晞一番話給生生架了起來,若是不接招,露了怯,那麼此番跑來建康立威就算是白忙活了。說不得只好讓驍騎軍試上一試,真個能贏下此仗,不但立威愈甚,更可將西府觸手名正言順地伸到徐兗。
桓溫豪氣一起,當即高聲說道:“皇上!我大晉子民不容欺侮,此事斷然不能拖延。段騎督麾下正有一支騎軍,願爲前驅,定要救回我大晉軍民!”他把“騎督”兩字說得又慢又重,擺明了給政敵們難堪——你等千方百計阻撓段隨的封賞,可事到臨頭還不是要人家出手解決難題?且看你等還有何顏面說話。
段隨在這殿上可不敢開小差,正仔細觀察著形勢,這時候聽桓溫這麼一說,他一個激靈站了出來,向著皇帝拜道:“皇上!小臣得大晉接納,又領官祿封賞,感激涕零,敢不效死?但求皇上恩準,小臣與麾下將士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救回我大晉子民!”這廝反應不可謂不快,影帝級演技立時爆發出來,雙目圓睜,振臂聳肩,一副忠臣模樣。於他而言,只要能打秦軍,能有機會讓自己步步晉升,前方縱然刀山火海又何懼之有?
寶座上的皇帝司馬奕從頭到尾都保持著沉默,這時候卻突然張口說起話來:“好好好!段騎督果然忠心事晉,朕心大慰。你儘管去,若是得勝回來,朕再升你一品又何妨?”這傀儡皇帝早已受不了今日朝會的尷尬氣氛,這時候一看僵局打破,有機會脫身,恨不得就此結束,至於桓黨與其政敵的爭鬥,那便留給他等自己解決好了,他可不想管。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總是傀儡一個,沒了桓溫他也好不到哪裡去,自有殷溫、庾溫、司馬溫。。。
皇帝這話一出口,又是“騎督”,又是“再升一品”,那就是明擺著今日認了桓溫一黨啦,方纔還在氣焰囂張的殷庾司馬等人頓時啞口無言,蔫在了那裡。
桓溫眉開眼笑,心道:還別說,段隨這小子就是好使,這下子可把這幫酸士宗王都給壓下去啦!
謝安有些無奈,沒想到今日無意間竟然助了桓溫一臂之力。不過他一心爲公,倒也不以爲意,反而對著段隨說道:“如此有勞段騎督了!”
謝安在中國歷史上那可是大大有名,段隨自然是知道的。特別是那場在段隨心中念念不忘的淝水之戰,正是由謝安主持。段隨不是笨蛋,略加思考便知日後這大晉必然是謝安主政,只不知那一刻何時到來罷了。這麼算來,桓溫多半在淝水大戰之前就離世了,可不能指望長久倚賴。
段隨如今拜在桓溫帳下,那是因爲形勢使然,不得已隨波逐流。可他心中明白,要想日後順利打出那場淝水之戰,他還是得靠到謝安那邊去。故而段隨早有打算,尋機接近謝安,不曾想今日天上砸下這麼個好機會,哪裡還能放過?當下一揖到地,大聲道:“段隨早聞安石公大名,今日一見,衷心佩服。世上再無燕國,我段隨便是大晉的子民,此去桃山分內事也,何敢勞安石公出此言?”
這廝禮貌周詳,話又說得漂亮,謝安不由得爲之動容,心道:此子雖是北人,倒也忠義可鑑。想那慕容一家貴爲鮮卑皇族,卻個個屈膝降秦,他一個小小將軍反倒寧死不肯事秦,想必真是個慷慨忠良之輩。一下子對段隨好感大增。
邊上王彪之,王坦之看著段隨也覺得甚爲順眼,只是心中有些疑惑:方纔殿中大夥兒“胡夷”之罵聲不絕於耳,這人居然毫無反應?難不成他真個當自己是晉人了不成?殊不知段隨這廝根本就是漢人一個,壓根就沒把自己當外人看。他穿越而來,際遇奇特,於他而言,如今不論鮮卑人還是晉人,都是血肉相連無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