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威跪在祠堂里,冥思苦想的醞釀著如何混過過眼前這個難關。
寫《自白書》已經有兩柱香的時間了,漢威不停的揉著酸痛的膝蓋,不時向門外書房偷眼望望正在氣定神閑翻閱書籍的大哥。漢威知道大哥這回分明是在秋后算賬,早就料到大哥不會這么輕易的饒過他,讓他如此便宜的重進楊家大門。
吃晚飯時,大哥還若無其事的跟玉凝姐閑扯著倪家新開的那家洋行的事情。剛吃過飯,大哥就打發了玉凝姐去看戲,徑直帶了漢威來到了祠堂,把漢威嚇得冷汗直出。大哥命令他把離家這一年多的日子里所有胡作非為、有違家規的事情一一列出來,一件都不許少。漢威這已經是第四遍被打回重寫了,前面三次大費筆墨寫出來的自白,都被大哥輕松的兩個字――“重寫!”,就毫無情面的將他辛辛苦苦拼湊出來的《自白書》揉作一團順手扔進廢紙簍。漢威的心都被揉碎了,急得眼淚都要落下來。他明明已經搜腸刮肚的把所有可能讓大哥不滿的“過錯”都列出來了,真想不到還有什么“漏掉”的“罪過”了。大哥只是冷冷的說:“接著去跪了想,想明白了再過來。”
“大哥到底還抓了什么把柄在手上?還有什么事是自己沒想到的呢?”漢威絞盡腦汁的冥思苦想著,就連那日在西安同嬌嬌在庭院中打鬧,被大哥誤撞到的事都供認不諱了,實在想不出別的過錯了。
見大哥坐那把歐式的皮椅上悠然自得的讀著那本《曾文正公家書》,漢威恨得牙根都癢癢。心想寫這本書的這為曾國藩老大人估計就是個自虐的瘋子,也是個同大哥一樣冥頑不化呆板的家長。鬧些什么每天自省言行的寫悔過書的教條,害得后世如自己這樣的世家子弟受盡苦頭。
漢威越想越煩心,心中還在暗自思忖,到底胡子卿大哥都跟大哥講了些什么?大哥是只知道他把小亮送出了國,還是知道他把小亮送到了“那邊”?要說大哥不知道吧,可為什么被氣得吐了血;如果大哥知道了這個秘密,那大哥如何能隱忍到現在還不發作來揭他的皮?就是逐出家門肯定也是被打死或打殘之后,就像當年賭膽包天去玩錢送了命的二哥哥漢平。漢威咬了筆端,推敲著如何打開僵局,忽然靈機一動,該不是大哥在有意詐他吧?大哥遠在龍城,對他在西安千里之外的事究竟能知道多少?又不像老頭子管教胡子卿,還有個黑衣社在監視言行。
漢威想到這里,就硬了頭皮,拿著這第四次寫好的《自白書》挪蹭到大哥面前,恭敬的說:“哥,漢威實在就只知道這些了,再沒旁的,大哥若不信,漢威也無話可說。”漢威說著心生委屈,心中暗想:“招供了的錯事,大哥肯定會借口家法難饒,讓他逃不過一場捶笞;招不出的,大哥也會打罰。橫豎都是一個結果,你就盡管動手吧。”
看了漢威委屈執拗的神態,漢辰將書摔在桌上喝道:“給我滾進去跪了去想,想不出就別出來!”
正在咆哮著發火,胡伯敲門進來稟報說,西京張四爺來訪,已經在小客廳等候。
張繼組怎么深夜造訪?漢威也是吃驚。看大哥匆忙出了書房,漢威心里也直犯狐疑,心想該不是胡子卿大哥那邊又新生了什么變故吧?漢威焦慮的等著大哥回來。
半盞茶的功夫,大哥回了書房,后面尾隨了張繼組。
漢威實在難壓心中的疑慮,不管不顧的起身從祠堂出來追上去問大哥發生了什么事。
漢辰見漢威跟出來,皺起眉罵了句:“誰讓你起來的?”
漢威鼓鼓腮,作出副無可奈何的可憐樣,轉身剛要回祠堂,大哥忽然對他說:“換件衣服,跟我走。”
漢威也奇怪,這么晚去哪里?又不敢細問,就隱諱了試探:“我……是換軍裝嗎?”
“不必,便裝就好。”漢辰答道,又吩咐下人把他的長衫取來。
漢威趕快回房里換了身便裝,雪白的綢衫套了件牙黃色斜格的毛背心。披了胡子卿送他的那襲從德國訂制的工藝考究的黑色細呢大衣,脖子上搭著那條去年過圣誕時許小姐送的長圍巾,他自己忽然發現,如今他的裝束在不知不覺中帶了胡子卿的風格。
“哎?這件衣服是小胡去年托人在德國訂的那批吧?”張繼組識貨的銳眼立刻辨認出來,話一脫口,也覺得有些冒失,又打岔說:“我是越長越肥,衣服做好才一年不到,我那件就已經穿不上了。”
漢威覺得哥哥的臉色有些不快,但沒說什么。漢威就試探了問:“哥,我換件衣服去。”
“不必,來不及了。”大哥說。
上了車,張繼組拉了漢威到身邊坐,話中有話的說:“威兒兄弟呀,如今你身上又多了一份故人對你的厚望,怕是你大哥日后責罰起你來,又要多了三分的兇辣了。”
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張繼組是暗示胡子卿偏愛漢威的事,只都不點破。
在車中,漢威才知道,原來他們匆匆忙忙的此行是要去龍城的軍統招待所,去覲見突然趕來龍城視察的何總理。這個消息倒是讓漢威著實吃驚,何先生為什么突然造訪龍城,為什么要在深夜迫不及待的召見大哥?一種不詳的預感,漢威覺得這事八成跟胡子卿有關系。
一路上,漢辰雖然滿腹心事,但也沒多問張繼組。張繼組也只是遲疑的解釋說,老先生只說了想來龍城看看,就匆匆的帶了他們過來。張繼組言語支吾,漢辰想他定是有什么不便吐露的話,就安慰他說:“伙計你不用為難,你不便講的,我也不會多問。咱們兄弟歸兄弟,公事畢竟是公事。”
楊漢辰帶了漢威來到何先生的會客廳,張繼組進去通報,不一會兒,一身長衫的何先生笑吟吟的悠然從里面出來,招呼漢辰兄弟隨便坐。
寒暄幾句,何先生就切入正題,果真還是為了胡子卿。
何先生先是說了許多對胡子卿的兄弟之情,及他對胡子卿魯莽誤事舉動的痛心疾首,漢辰靜靜的聽了不加話。
何先生便問起漢辰有關楊胡兩家的世交往來。
楊漢辰自然是心中有數,毫不猶豫的說,他同胡子卿是有世交淵源。至于西安事變的事情,于私上,他為胡子卿可惜;于公上,他堅決支持中央對胡子卿的處罰,甚至覺得量刑過輕了。
漢威不解的看著大哥,心想大哥莫不是昏了頭,才救出的胡子卿,他為什么又落井下石的提到量刑問題。
何先生忽然狡黠的呵呵笑了問:“明瀚,當日胡子卿人人喊誅時,我就聽人說,你楊明瀚放下話,如果真讓你楊明瀚去法場斬殺胡子卿,你都無二話。但只要求在胡子卿行刑前,為他親自送上碗送行酒,可是這樣?”
漢辰淡笑了說:“于公于私,漢辰只有這么做。”
何先生忽然嘆道:“明瀚呀,近來中央上下都有個說法,都說子卿純潔無它,幼稚輕率。依了他的性情,西安的舉動,怕是他一個人干不出來,怕是另有余黨或幕后高手另有所圖。不知道明瀚兄如何看?”
楊漢辰聽了,呵呵一笑,坦誠的望了何先生的眼睛答道:“這不是什么新聞了。早在西安事變之初,不就眾說紛紜,有人說是赤黨的唆使,有人說是盧定宇利用胡司令,還有人說是日本人的反間計,不過,胡司令不是在法庭上不是否認了嗎?”
“是呀,胡子卿在法庭上是豪言壯語的說要好漢做事好漢當,但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有意袒護他人,代人受過呢?”何先生凝視著楊漢辰的眼睛,四目對視,各懷心事。何文厚又說:“何某就想呀,是什么人,能讓胡子卿情深意重的為他甘愿赴死去冒險、去承擔罪名呢?”
聽到這里,漢威恍然大悟,原來何先生的來意在這里,他難道懷疑大哥在幕后唆使胡子卿謀反作亂,懷疑胡子卿坦然承受所有罪名是為了大哥這個莫逆之交。漢威覺得頭皮都緊了,怎么會有這么莫名其妙的事。
“明瀚兄,明人不說暗話。我是深信你楊漢辰忠心不二,公私分明。只是最近輿論上對胡子卿喊殺喊打的呼聲還是很高,還有人在借機肅清胡子卿的余黨。明瀚呀,你同子卿是世交,走得近,而且出事前,你兄弟楊漢威主任一直在胡子卿身邊做事,還是他的機要秘書處主任。所以……”
“呵呵,若說走得近,怕漢辰還差了許多。胡司令是總座的義弟,對總座敬如父兄。若說走得近就有同黨的嫌疑,無論如何也輪不上漢辰吧?”楊漢辰一句不卑不亢的話,儼然噎得何先生無言以對。很明顯,以此推斷,真正算是胡子卿余黨的,何先生是首當其沖了。
漢威在一旁聽得每根神經都繃緊了,這比在明刀明槍的戰場上打仗還驚險。“叛亂”是多大個罪名,人人都避之不及,而且大哥平日這么迂腐忠孝之人,如何同這個詞扯在一處。難怪人人都說何先生小氣多疑,看來果然不假。漢威想,估計也就胡子卿那種直來直去、沒心沒肺的人能同何先生這種“精細”的人相處了。他在一旁聽了這些話都為大哥憋屈,不知道大哥此刻會多難受,只是藏而不露罷了。
何先生原本嚴肅的臉忽然堆出了尷尬的笑意,干笑了兩聲說:“人說楊明瀚年輕了得,今日果然領教。”
“總座,漢辰言語若有冒犯的地方,總座治罪。”漢辰不動聲色的補了句。
“無妨無妨……”何先生還是笑容可掬,又轉向漢威:“楊主任,在胡司令身邊一年多的時間吧?胡司令對你怎么樣?”
見何先生的話鋒一轉忽然指向他,漢威頓時一陣緊張,如同措手不及的被人一腳踢上擂臺般,面對一場毫無準備的對決。漢威緊張得身上每根毛孔都張開了,以往都是看了大哥、子卿哥他們同何先生過招斗法,今天不想自己也被推到了前線。
漢威甚至不敢偷眼看大哥,生怕有任何的紕漏被何先生抓了把柄對大哥不利。漢威腦子里飛快的權衡一番,堅定的答道:“胡司令對漢威恩同再造。”
這句話讓在場所有人震驚,漢威發現何先生臉上掠過絲驚異,大哥的臉色有些難看,何先生身后的張繼組直對他皺眉使眼色。但漢威還是鎮定著等了何先生的下句發問。
“那西安的叛亂,楊主任作為機要處主任,此等機要事件,應該事先略見端倪吧?”何先生的話意味深長,話音未落,眼睛就直視楊漢辰,漢辰神色自若,并沒去看漢威。
就聽漢威答道:“漢威承總座錯愛,事發前兩個月,去美國空軍集訓,不在胡司令身邊;再之前一個多月,又在養病。漢威也悵恨沒能在胡司令身邊,不然定然會勸阻此事。”
“啊?是了是了。倒是忘記了,楊主任不在場呀。”何先生呵呵笑了笑又說:“也是也是,但不知道為什么楊主任這么巧就在叛亂當晚被關押去了監牢?很多人都跟我講,這事蹊蹺……”
漢威覺得渾身的血都涌入了大腦,他忽然思路極其清晰的答道:“漢威也是猜想,回西安后幾次求見胡司令都被拒,直到那日才見胡司令就被他關押。胡司令當時對漢威說,西安剿總司令還姓胡,不姓楊,要是我想獲釋出去,除非我大哥過來西安替了他。”漢威說完抬眼看了看張繼組,張繼組見何先生的目光也隨了楊漢威看到他,就陪笑了說:“這個,繼組在西安事變那夜被關押時也是親自看了,漢威被鎖在鐵鏈中,胡子卿似是還為剿總頭銜的事同楊司令生氣。還有,我還為胡子卿當過次說客,勸楊司令……”
“勸什么?”何先生追問。
“勸楊司令放棄來剿總接任胡司令的差事。”張繼組尷尬的說。張繼組知道,他不說,楊家兄弟為了撇清自己未必不說;但他說了,怕是老頭子也饒不過他。果然,何先生震怒的大罵:“混賬!你們這是拿國事當兒戲嗎?”
平息了怒氣,何先生又平靜了接了問漢威:“這么說,倒是有道理,講得通。可是,聽說胡子卿臨來西京那夜,緊要關頭還去牢里探望楊主任,這就不由令人費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