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威都不由得要抱怨大哥太狠毒了。他腿上傷沒全好,大哥就每天從省廳、司令部拿回來一堆卷宗文件要他幫了謄抄處理。漢威覺得自己就簡直成了龍城省主席楊漢辰司令的機要處秘書了,處理不完的卷宗,到了大年三十也不饒過他。
大哥還沒從省廳回來,漢威依然趴在桌上按了大哥的交代飛快批閱謄抄著公文。本來心情煩躁,又看了許多不通順的報告和文件,只有自我排解氣惱,自言自語的邊幹邊叨唸:“這是哪隻豬腦袋寫的,不通呀。前後矛盾,他孃的!費了少爺這麼多時候,白抄了,等哥回來再說。”順手扔在一邊。
又開始仿了大哥的筆跡語氣批下一份文件,皺了眉更是愁苦煩悶:“這都是什麼字?”漢威罵了說:“鬼畫符呀!”再看署名,哭笑不得的說:“大哥你也教訓教訓你下面的人,這他孃的也叫字!”扔在了一旁。撅了嘴去從高高的文件堆裡拿卷宗袋。
一隻手靜靜的伸過來,死死擰住了漢威的臉蛋,疼得漢威措手不及“啊呦”一聲,鋼筆都扔掉了。
“你什麼時候?qū)W得這麼粗野了?跟了鬍子卿那堆東北土匪兵痞沒學好,滿嘴的野話,還象個大家子弟嗎!”漢威委屈的掙扎,心裡暗惱,這討厭的大姐什麼時候不聲不響的進了書房,還偷聽了他自言自語的牢騷話,開始教訓起他來。
一臉橫肉的大姐怒目而視的擰著他的臉不鬆手,罵著:“別當你替何老頭子捱了顆槍子,就反上天都沒人敢管你。等你大哥回來知道了不撕爛你的嘴。不長進的東西!”
漢威雖然理屈,但他最討厭大姐動不動就擰他的臉,掙扎了伸手去抵擋。
“你還敢跟我動手了!你是無法無天了!”大姐驕橫的鬆開撕擰漢威臉頰的手,轉(zhuǎn)去揪了他的耳朵,邊去抽打他的後腦勺不依不饒。
“大姐,怎麼了。”玉凝姐聽了動靜跑進來,“大姐,小弟做錯事,你好好對他講。他有傷呢~”
玉凝上前拉勸著,漢威也忍無可忍的一把掙脫開大姐的手氣憤的嚷道:“你別無理取鬧好不好!我?guī)终履亍N揖褪菨M嘴野話不長進,也還輪不到你來管。”
“玉凝你聽,你聽聽這小兔崽子說的是人話嗎?”大姐怒不可遏的還要往上衝,玉凝姐已經(jīng)攔了她好言安慰說:“大姐別跟他個孩子去計較,他哥也憋了個把月要揍他呢。等他哥回來教訓他爲大姐出氣。”
大姐這才忿忿的隨了玉凝出門,忽然又迴轉(zhuǎn)身,小心翼翼的端起門口條案上的一個盤子,盤子裡是個白麪蒸的一對兒小白兔,白兔的眼睛還是精緻的點成硃砂紅的,泛著熱熱的豆沙香氣。
這書房裡沒旁人,難道大姐是給自己送點心吃的?這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你!”大姐連他名字都懶得稱呼就吩咐:“進祠堂,把這點心給你七叔牌位前供了。”
漢威的記憶深處,似乎記得在以前的年節(jié)也見過七叔的靈位前供的這種點心。只是他沒習慣吃涼冷的供品,不然這兩隻兔子真是令人垂涎呢。
“小弟,現(xiàn)在你是楊家唯一的男人,就你能進去祠堂。去幫大姐把點心給七叔燒柱香供上,對七叔說是大姐做給他的。”玉凝吩咐著。
漢威一臉的不快,心想就看在七叔的面子上吧。他接過點心盤子,盤子有些熱,大姐不放心的叮囑:“仔細些,別毛手毛腳的。我忙了一下午才蒸好的。”
漢威也是十分不解,平日大哥談到七叔都充滿敬重。單這大姐說起七叔一口一句“小七”“老七”的全然沒半點尊重,大哥竟然也不指責她。而偏逢了這大年的時候,大姐還特地跑來孃家給七叔做上這盤點心。
沒等大哥回家,大姐就匆忙的趕回去儲家過年了。臨走時還對漢威仍然是怒目而視。漢威並不介意,從小大姐就看他不順眼,見了他非打即罵的,漢威也懶得理她。
今年的大年除夕比起去年的實在冷清,去年有四哥和十哥從國外回來過年,今年卻還少了小亮,也不知道小亮兒一個人漂流在外是如何過年的。漢威想起爹爹在的時日,大年除夕一家人是何等的熱鬧,怕最溫馨的就是被爹爹抱在懷裡看著滿院的火樹銀花,堵著耳朵隱隱聽那震耳欲聾的爆竹除歲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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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年夜飯,大哥和大嫂回房了。
漢威孤零零坐在窗臺看著大門口昏黃的路燈下,狂風空卷著樹枝亂搖,窗縫中都能感覺到屋外的陰涼。眼前飄過了香兒那嬌媚的笑容,小方那憨厚的傻笑,還有讓他想了就流淚的俊逸瀟灑的鬍子卿大哥,你們都在哪裡呀?
初三的那天,大姐照例回家過年了,肥頭大耳的儲姐夫也來了。見了漢威還是那樣噓寒問暖的拉了他說話,漢威想到香丫兒吐露的那個秘密,就恨不得暴打這個狗頭一頓。好在儲姐夫也知趣,吃過中飯就走了,留了大姐在孃家過年。
漢威午覺睡得香甜,醒來時還是賴在牀上懶得睜眼,隱隱聽到房裡有唏噓的低低啜泣音,心下狐疑,是誰在屋裡?睜眼一看,嚇了一跳,大姐正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對了本書,抹著眼淚。漢威起牀的動靜驚動了大姐,大姐慌忙的擦乾眼淚,那書掉在地上,是那本珍貴的《申江國流》。
大姐忙小心翼翼的拾起這本畫刊,擦了又擦,對漢威說:“小弟你睡吧,我出去看。”
“大姐!”漢威翻身下牀。這本《申江國流》是大哥剛還給他的。“這畫刊你不能拿走。”漢威堅決的說。
“一本畫報,我即拿了又怎麼了?”大姐蠻橫著說。
漢威幾乎要瘋狂了,怎麼還有這麼不講理的人,私自闖到他的臥室,還要強搶他心愛的畫報。
“小弟,大過年的你別尋不痛快!”大姐厲聲說,聲音仍然含了抽噎,“我看過就還你,不搶你的東西。”
聽大姐居然有這麼低聲的話,漢威的氣也消下一截,悽楚的目光看著大姐似乎在叮囑:“你可要說話算數(shù)。”
大姐捧了《申江國流》出了門,漢威暗自思忖,大姐爲什麼看了這本畫報哭?那定然是這“八大公子”中,有人令他睹物思人了。那會是誰?漢威想起了除夕那天下午,大姐來尋他,爲了供那盤點心給七叔的靈位。可厲害的大姐平時對他和大哥都動手非掐即打的,怎麼對七叔這麼傷感。漢威更是不解。
直到在小客廳聽了大姐對玉凝姐喋喋不休的哭訴,漢威才總算明白了大姐爲什麼對七叔那麼的一片深情。
聽來聽去,大姐應該是比七叔還大兩歲,漢威仔細掐指算來,也對,大姐比大哥大七歲嗎。
據(jù)說大姐和七叔都是在大娘的懷裡長大的,從小一處吃一處玩,直到七叔從軍,大姐出嫁。大姐說,小時候七叔調(diào)皮惹禍,她都會幫了遮掩,遮掩不住時,七叔捱打,她會幫了娘一起給他上藥。所以她眼裡這個“叔叔”不過是個名號,說不恭敬些,七叔在她眼裡也就是同漢辰大哥沒什麼兩樣的兄弟。
大姐出嫁的時候,本是嫁了儲家這麼個大戶,是件欣喜的事情。誰知道嫁過去沒兩個月,大姐就哭著回來,原來這儲姐夫年輕時是個眠花宿柳風月場的混混,新鮮勁兒過去,竟然同大姐口舌後就拳腳相加,公公婆婆不管不說,還有個太婆婆對儲姐夫是溺愛無度。嫁出去的姑娘,爹爹也不便出面干預,找了儲姐夫聊了幾次也不奏效。結(jié)果七叔就義憤填膺的不顧家人勸阻,替大姐出頭了。
據(jù)說最熱鬧的一次,是七叔追了儲姐夫到妓院,把他夜裡從小妓女的被窩裡抓出來痛打一頓,勒令他不許再逛窯子,而且不許動鳳榮大姐一根手指頭,不然抓到他一次打他一次。嚇得儲姐夫魂飛魄散的連滾帶爬溜回家,大病一場,足老實了一個月。儲姐夫是有名的惡少,自然不甘心,儲家老太太見孫兒被打,還特地去楊府告狀。七叔也沒免一頓捶楚,但七叔的骨頭是越打越硬,居然帶了傷追了儲姐夫出來又是痛打,揮了拳頭對他說:“你有骨頭就跟我拼下去,我不怕打,就不知道你怕不怕。”儲姐夫領教過幾次果然長了記性,嚇得再也不敢對鳳榮姐胡來,也不敢出去風流,聽到楊老七的名字就嚇得哆嗦。
大姐說起這段往事就哭得淚水不止說:“我就跟老七說,‘你別去尋他拼命了,他打他,回來爹定不饒你,他被你打,我自不管,你被爹打一下,我和娘都心疼欲碎的。’,可老七就說‘這種人,就是你硬他軟,你軟他硬。你孃家還有我這個‘小七叔’挺著,就不信他儲忠良骨頭硬的過我!’”
果真,儲姐夫老實了,先些年是對楊家七爺?shù)膽峙拢蠼闵铝藘蓚€兒子,小夫妻才慢慢親熱起來。儲姐夫也同七叔握手言歡,踏踏實實的繼承了儲家業(yè)天南地北的闖蕩,每次回來也知道想了給楊家的親戚帶回些禮物,人也變得隨和了。大姐覺得七叔是她命中的福星,偏偏這顆福星沾惹了小夫人母子之後,就幾經(jīng)挫折磨礪,以至過早的隕落。所以日後一旦同儲姐夫發(fā)生不快,大姐都會想到七叔在的日子。
漢威聽得心裡難過,平日只是對這個惡俗歹毒的大姐忿恨不已,多半也是因爲自幼都被她爲難。但想到七叔的往事,漢威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段孽緣了。
已經(jīng)是正月十五了,漢威明天就要去空軍報到了。一切收拾停當,大哥還特地將一封信遞給漢威囑咐說,空軍大隊長常博鳴是他軍校的同學,讓漢威把信轉(zhuǎn)交給常將軍。
客廳閒聊的時候,大哥忽然和藹的看著他問:“小弟,我今天去給呂世伯拜年,呂世伯提起~”
漢威聽到這裡心都揪起來,他想起了去年那場飛來橫禍,想起了大哥對他那不留情面的痛打,想起了呂家聽說了關於他的風言風語後義無反顧的退婚。
“呂世伯對前番誤信傳言而退婚表示歉意,他說,如果還有緣分,他家小姐還是待字閨中。”大哥平緩的話略帶商量,這是平時都不會有的“寬待”的話語。按說這婚姻大事根本沒他做子弟的插話的份的,大哥就是讓他娶個大麻臉,他也得娶不是。
大哥問詢的眼光看著他,等了他的表態(tài)。
漢威說:“大哥做主就是。”遲疑一下,避開大哥的目光又說:“娶誰都一樣,過去的事何苦抓了不放呢?連曾大聖人的老孃聽了市井傳言說他兒子殺人了,還要不分青紅皁白的嚇得跳窗子逃跑呢?更何況他呂家還不是聖人呢,以訛傳訛的信了傳言退婚也是人之常情。”
“你不願意就明說,別學的貧嘴滑舌的。”大哥申斥道,“大哥這不是跟你商量嗎。”
“婚姻大事,大哥做主,不用跟小弟商量,大哥拿主意就是。”漢威低頭囁懦。
大姐鳳榮突然開口插話說出了漢威的心聲:“我看這呂家小姐不能娶,還沒嫁過來呢,聽風就是雨的就把婚給退了,這會子咱們小弟風光了,她又巴結(jié)了尋來。不說這開頭就不吉利,日後一輩子風風雨雨的事多了,保不住她能不能從一而終呢。”漢威聽了頭一次覺得大姐的可愛。
大哥只是冷笑一下,轉(zhuǎn)向漢威佯怒了問:“你可是說的真心話?我做主?那我給你找個賴頭媳婦你也娶?”
漢威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聽大哥提到呂家心裡就那麼的忿恨。聽點風言風語就落井下石的退婚,如今風平浪靜了就又尋回來和好。漢威對呂就家充滿了鄙夷,更奇怪大哥怎麼還能再考慮這個荒謬的婚事。就沒好氣的答了句:“大哥當初同大嫂成親,爹可曾問過你的意思?不也不妨礙兄嫂生下亮兒。”
一句話衆(zhòng)人皆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