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辰再次從樓上下來時,將一封家信恭恭敬敬的遞給顧師母,那是他寫給師父的家書。
漢辰扶了顧師母坐到沙發(fā)上,恭恭敬敬的給顧師母磕了三個頭動情的說:“師娘,兵荒馬亂,恕漢辰難以膝前盡孝承歡了。師娘多多保重。”
顧師母摟過漢辰,嗚嗚的哭了起來:“龍官兒,師娘一把老骨頭了,倒是你要好好保重呀。龍官兒,可憐的孩子,師娘前些年呀,一想到你就想哭,師娘從小看你長大,師娘知道你最苦了。龍官兒,凡事想開些,別總憋在心里委屈自己。”
師娘一番話,漢威在一旁聽了盡管極力克制情緒,卻也不免眼眶微紅,梅姑已經(jīng)哭得泣不成聲。
“報告!”副官進來通報說:“犯人押到。”
漢辰起身,對張繼組說:“伙計,兩個黑衣社的兇手我就交給你帶走吧,你回去也好象老頭子交差。”
這一舉動反令張繼組瞠目結(jié)舌的犯難,猶豫問:“明瀚,你如今就是就地正法了他們,老頭子也不會怪你。”
漢城一陣狂笑,笑聲中含了悲涼:“他們哪里是兇手,不過是兇手手中的槍。至于真兇,還要依賴何長官交出來給,漢辰也好血祭家姐了此孽債。”
張繼組半張著嘴無語,如果正法王衷來平息漢辰心中之忿,這真是比登天還難的事。王衷是黨國大將,殺他不得;王衷還是老頭子的親信,殺他不忍。這個燙手的山芋忽然間被漢辰輕松的扔回到老頭子手中,張繼組也心中犯難。
廟后半山那片杏林,是母親的墳塋所在,清凈而依山傍水的風景秀麗。
漢威同這些日子在廟里為大姐在超度守靈的二月嬌一路來到生母的墳前。
“威哥,很少見你穿長衫,猛看來還真不習慣。”二月嬌望著一襲長衫臨風飄逸的漢威說。
“是嗎?”漢威低頭看看自己的穿著,淡笑了說:“原本最厭惡刻板的長衫,近來穿慣了,才發(fā)現(xiàn)老祖宗的裝束是最舒適、提氣的。穿上長衫人都顯得挺拔有底氣。”
“威哥,你真是變了很多。”二月嬌說:“儲太太的意外,很多人誤怪你,那天送葬的時候,我看了你在小雨里跋涉~~~”
“我變了嗎?”漢威自嘲的笑笑:“我一直是這個樣子,本該是這個樣子。”
二月嬌苦澀的笑笑:“此刻看威哥,頗有了些令兄楊司令的風范,細看看還能看到胡少帥的影子。”
漢威呵呵的笑了兩聲說:“那就不知是莊生化蝶,還是蝶夢莊生了。”
漢威將梅姑托付的那塊兒雨花石交給二月嬌,二月嬌顯得有些吃驚,遲疑問:“我并沒托她找過雨花石呀?”漢威一臉的詫異疑惑問:“梅姑說~~她還說你曾在我大姐出事那天下午打電話找過我,是我大姐沒讓我知道。”
二月嬌一陣遲疑說:“我是曾經(jīng)打電話到楊府,但未曾找過你,那是儲老爺讓我打電話確認太太回家的具體時間。”
漢威略顯疑惑:“可梅姑說,那天我大姐接了你的電話臉色很難看。有什么事嗎?”二月嬌看看左右無人,拉漢威坐在墓碑下的石階上悄聲說:“你這么說我倒是想起了,同你有些瓜葛。聽說你要送太太回莊子,儲先生讓我問太太說,若是回來的太晚,就想留你過夜,怕晚上不安全。”
二月嬌邊說邊凝視著漢威俊秀的面容,壞笑了說:“誰讓你偏生了這幅招惹人的模樣。太太聽了就罵老爺賊心不死。”
見漢威半信半疑的看了他,二月嬌又說:“我還聽媚娘說,他那天伺候儲老爺談買賣時聽一個日本商人說,小鬼子那邊在花大價錢懸賞了擒你呢。”
二月嬌詭異的笑笑,用肩頭輕輕碰了一下漢威,又露出當年在西安同漢威在菜園里打鬧的俏皮神色:“威哥,你猜為什么?”
“這個我知道,我把‘炸彈’扔到了鬼子的老巢,他們惱羞成怒了。”
二月嬌調(diào)皮的直勾勾的看緊漢威潭水般清冷的眸子搖搖頭說:“鬼子那邊說,一定要活趙云,不要死子龍。因為你是中國第一美少男,這群禽獸貪戀你呢。”
“你再渾說,我可惱了。”見漢威臉臉色羞紅的動怒,二月嬌低頭說:“就知道你不信,我相信太太那晚是故意不讓你送她進門的,因為我告訴了太太,老爺同媚娘在秘密安排什么。媚娘還對老爺說,晚上肯定能得手,東西他已經(jīng)夾雜的藏在那堆藥材里,他會小心放你小舅爺?shù)暮筌囎稀@蠣斦f,這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呢。我是怕你吃虧,才不得已偷偷對太太多說了幾句。沒想到太太居然為了多走幾步路就出了意外。”二月嬌說。“其實太太心里是疼你的。儲老爺在太太死前的那些天,幾次做夢不懷好意的喊你的名字,太太還跟他大打過一架呢。”
漢威聽了沉吟片刻,這么看來,大姐是有意不讓他進莊院,免得落了姐夫的魔掌,一陣黯然傷神。
歉疚感由然而生,盡管漢威曾多次懷疑黑衣社那兩個兇手的口供,他怎么也不信一切意外就在轉(zhuǎn)瞬間發(fā)生,怎么這么巧,怎他一點沒覺察,大姐就從視線消失,送了命,留給他一生的遺憾和愧疚。
“這些事,你為什么不對周警探說?”漢威追問。
“又不是什么有臉的事,你真想我把這些腌臜的話講給警察局聽,到時候滿城風雨沸沸揚揚的傳你楊家小爺同姐夫的風流韻事,你還做人不?抗戰(zhàn)的新聞傳得都未準有這些花邊緋聞快。再者,儲老爺也是個狠人,我哥哥當年在他這里就受過生不如死的苦,他若是知道我是內(nèi)奸,~~”二月嬌低頭不語。
“嬌嬌,我怎么覺得你還有事情瞞我,你抽大煙,又進了香兒當年做過事的儲家莊,大姐的死,那那天的爽約。嬌嬌,你不是有什么瞞我的事?”
二月嬌搖了頭淺淺的笑,清淺的笑靨如花般美艷。
戰(zhàn)火硝煙臨近,玉凝一家和漢威要改乘飛機提前去香港,然后轉(zhuǎn)道分航歐美。
臨行前的上午,漢威在大哥的帶領下去給楊家的祖先和父親的牌位磕頭辭別。
回到書房,凝視躬立在面前的小弟漢威,清癯儒雅的面容,淡色沉垂的府綢長衫,玉樹臨風的颯爽,漢辰心里生出些憐意。自從大姐辭世后,他幾乎沒同這個平日深寵的弟弟說過幾句完整的話。或是越親近的人越容易忽視對方的感受,當那日聽玉凝透露小弟怕家人擔心而故意隱瞞病情的事,漢辰就覺得陣陣揪心,怕是大姐的死對小弟的觸動真是很大。
“坐吧。”漢辰嘴角掠過絲笑意,溫和的吩咐說。
漢威筆挺著上身,恭敬的半坐了沙發(fā),雙手規(guī)矩的放在腿上,靜靜的側(cè)耳聆聽著大哥綿綿不休的教誨囑托,謹肅的面容沒有一絲笑意,嘴里連連稱是的符合著“兄長教訓的甚是,漢威銘記于心。”
漢辰交待完,見遠離分手在即,小弟漢威仍是用那禮貌謙虛的姿態(tài)保持著楚河漢界,心里也有了點淡淡的失落。想想那天玉凝提到的小弟“醍醐灌頂”般領悟的那所謂“距離之美”的論調(diào),也自責平日對小弟呵責過甚,傷得小弟不敢親近他了,就溫和的堆出多日難見的笑容關切的問了句:“你的病,可好些?”
“回大哥的話,大好了,謝謝大哥記掛~”漢威仍然分寸的答著。
漢辰皺皺眉,沉下臉嗔怪說:“小弟,‘距離’是要留在家門外才用到的,難不成你對大哥也要時時提防了?”
沉吟片刻,漢威困惑的眼神看了大哥,試探問:“大哥明示,漢威愚鈍。”
漢辰心中暗罵:“你是在裝糊涂!”但話到嘴邊,想到這一別不知何年何月再見,就隱忍不發(fā)的揮揮手示意他下去。漢辰知道,小弟或許對他前番的嚴懲苛罰心存怨憤。但這些都不該成為阻擋小弟臨行前給他這個撫養(yǎng)他十多年的大哥最后一句溫存慰籍和溫暖的笑容的借口,他多想最后看一眼弟弟那討巧依賴的燦爛笑容。
漢威起身,低垂的目光無意間掃了眼身下這個龐重的大沙發(fā),沙發(fā)扶手的皮子上修補的痕跡還依約可見。這個龐然大物曾經(jīng)是他在楊家近十多年飽受笞楚的刑凳,怕從此就別過了。
漢威走出書房,輕輕帶上房門,靜靜的站了片刻,想回頭推開門再看眼大哥,又遲疑的縮回手,眼淚倏然滾落。心中的凄楚難與人言,暗自默念:“哥哥,此行香港若真診察出小弟患了絕癥,那還是自此彼此抱怨的離開總比日后抱憾的牽掛要了結(jié)得干脆;若小弟此番死里逃生,就會誓與國土共存亡,自此更名隱姓去投軍做個抗日軍中馬前卒,總比去國外茍且偷生的痛快。但無論如何,你我兄弟都難在一條船上了,大哥對小弟的厚愛,來生再報了。”
※※※
來到香港后,米歇爾大夫還是為漢威做了個小手術(shù),處理了他身上久不愈合的槍傷。漢威偶然還是有低燒的情況發(fā)生,但查不明是因何而發(fā)。米歇爾大夫再三囑咐漢威的病還是要靜養(yǎng)一段時日。
香港的夏季十分炎熱,好在教會醫(yī)院后還有個綠蔭掩映的小花園。
漢威常常去花園那里散步看報,或同教會的義工—那些學生聊天,聽她們描述從各種渠道得來的內(nèi)地戰(zhàn)情。
這天漢威在花園看報,聽了幾個女學生裝束的義工在不遠處議論,一個說:“我爹地要帶我去美國了,怕是這戰(zhàn)爭打下去不出一年香港就危險呢。”
“廈門丟了,武漢也危險了。”
“我覺得中國必贏,聽說前方打得很激烈,前日又有兩位將軍抗日殉國了。”
“可是也有賣國的呀,不是說那個時風舉司令就暗中勾結(jié)日本人簽署了停戰(zhàn)協(xié)議了嗎?還有那個龍城的楊漢辰司令,聽說是也秘密簽署停戰(zhàn)協(xié)定了,鬼子把奪了他的地盤都吐回給他了。”
漢威聽了心中一驚,立起耳朵仔細聆聽。
“你去看看今天的報紙,好多報紙尤其是海外的,報導得更多,這兩天陸續(xù)過來了。內(nèi)陸那邊好象在封鎖消息呢。”
匆忙回到房里,找來幾日的各種報刊,看過了一疊疊報紙,雖然只是只言片語的議論,足以令漢威震撼。
漢威強壓了自己的心潮澎湃,暗自安慰自己:“不可能,大哥絕對不可能干出這種賣國求榮的無恥之事,怎么可能。”
但報紙上的白紙黑字,明明寫了龍城楊漢辰司令腳踩兩船,同日本人正在暗結(jié)城下之盟,雙方已經(jīng)密約停戰(zhàn)。日本方面同意龍城自治,自由政治軍事。日本方面同意為龍城軍隊補充武器裝備,龍城和日本方面互相交換了戰(zhàn)俘。日軍退還所占領的孝封縣城,從孝封撤軍,但龍城方面要借道給日本軍隊攻打中央軍死防的鳳城。若是子虛烏有,何以報道如此栩栩如生。而且海外這張知名的報紙還特地標明,這條新聞是據(jù)可靠人士透露。
本來確診病情無大礙后那份欣喜頓然被這晴天霹靂的消息打得灰飛煙滅。這才一個月的時間,怎么可能發(fā)生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漢威想,一定是有人在故意造謠陷害大哥,搞不好還是黑衣社和王衷那伙人的報復。如果真是這樣,這種輿論國內(nèi)或多或少也會知道,何長官會不會對大哥不利,內(nèi)陸那么多民間的除奸團,不會誤會大哥吧?
漢威本已私下同幾位在前線的軍校同學聯(lián)系好,只要身體無大礙就隱姓埋名的去奔赴殺敵前線。不想憑空出了這么件事端,漢威又不能置之不理。
※※※
何文厚的辦公室里,痛哭流涕的王衷立在那里摸著眼淚:“總座,總座,王衷冤枉呀。學生是擅作主張的派人去監(jiān)視楊漢辰,可他確實形跡可疑呀。可那兩個黑衣社的人,他們并沒有殺害楊司令的姐姐,那是冤枉呀。”
“放屁!”何文厚已經(jīng)不顧了身份,惱羞成怒的指著王衷的鼻子罵著:“你有臉來見我,你丟盡了我的臉。你去打仗不行逃跑倒是在行,我給你配個楊漢辰輔佐你好歹少現(xiàn)眼些,你卻狗拿耗子去指揮黑衣社的人了。”
轉(zhuǎn)向垂手恭立在一旁的云西路,何文厚大罵說:“云西路,他王衷糊涂你也糊涂了?誰讓你把人撒到龍城去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了?”
云西路低頭不語,何文厚痛心的轉(zhuǎn)向張繼組:“好呀,真好,都是我的好學生。有本事的學生都戰(zhàn)死病死了,留下你們這些窩囊廢好活活氣死我。”
“總座息怒。”幾個人連連應了說。
王衷仍不甘心的痛哭失聲說:“總座~~那兩個黑衣社的兄弟~~他們是被嚴刑逼供了才不得已招供。”
“你要哭就滾出去哭!滾!”何文厚訓罵道。
王衷噗通跪在地上,伏地痛哭說:“總座,學生所言句句是實,那兩名黑衣社的弟兄,他們酷刑難忍才不得已招供的。”
張繼組知道何文厚最恨文過飾非的人,也最恨軟骨頭的,王衷此舉無疑是火上澆油。
“總座,”云西路謹慎的說:“百韜兄有些失態(tài)了,總座息怒。只是那兩名屬下確實被刑訊過,只是傷口隱蔽得很,是用了電刑。”
“好呀,這些下作的勾當不是你云西路最樂此不疲的嗎,這回是現(xiàn)世報了。”
見何長官在聽他說,云西路接了說:“兩名屬下去龍城之事,西路甘愿受罰,只是楊司令之姐死因?qū)嵲邗柢E。兩名屬下莫名其妙的就被在寓所擒獲了搜出電臺,然后刑訊逼供屈打成招畫押,他們招了些什么,自己都記不清。”
“屬下猜想,會不會是日本人的反間計呀?”云西路一句提醒,正中何文厚的下懷。從收到楊漢辰轉(zhuǎn)來的那兩顆彈頭開始,他就在合計這件事的因果。如果排除純粹意外的可能,這步棋倒是個高手在操縱。那這個高手是誰呢?何文厚先排除了赤黨的可能,這個動機太小;剩下的不是那個一心想同日本人和談另立政府同他分庭抗禮的黃主席,就是居心叵測的日本人了。黃主席對楊漢辰素來青睞,這他看得出來;日本人詭計多端,如果是他們的計策也有道理,而且還是個一石二鳥的計策了。自從那次跨海東征日本勝利,日本人一直在懸賞捉拿楊漢威這個空軍英雄。但不論如何解釋,事實是黑衣社的人已經(jīng)招供了他們是兇手,監(jiān)視楊漢辰的機關也被刨出,真是百口莫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