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威猛回頭,不知道是因爲見到了日思夜想的親人興奮還是激動,眼淚都在眶裡溼盈盈打轉欲流了。
“大哥。”漢威怯生生的叫了一聲,緊跑兩步迎上去。大哥正同身邊的張繼組、盧定宇等人談笑風生的走過來。儘管是夏天,大哥還是那樣一絲不茍的儀容整肅、挺拔莊重,舉手投足間都是令漢威由來敬畏的威風八面。若不是周圍有人,漢威都恨不得撲上去同大哥擁抱了,畢竟這次分手的兩個月令他不知道爲什麼心裡那麼想大哥。養病的時候,他都有時暗自的罵自己沒骨氣,這種沒人心的哥哥爲什麼還總要依賴在他身邊?可他問了自己很多次,都對自己沒能有個交代。是宿命還是無奈,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尤其是寫信的那個晚上,想起遠在千里之外的哥哥,他的委屈的心隨了傷口一起陣陣作痛。居然大哥不體諒他那刻的心情,還對他的幾個字橫加指責。可當大哥出現在面前,漢威就如同見了久別的親人,一樣的衝動。
鬍子卿一把拉過漢威推到漢辰的眼前說:“夥計,你查收好了,我可沒委屈你的小兄弟。雖然累了他些,但他瘦了的這二十磅也是拜你所賜。可別怨我老胡。”
漢辰笑笑,拉過漢威的手端詳著他,伸手掐掐他消瘦的面頰,又拍拍他的肩說:“在西安盡給胡司令添麻煩了吧。”
漢威沒等答話,盧定宇接過說:“漢威兄弟可是少年英雄,英才!多虧了楊司令忍痛割愛將令弟送到我西北剿總幫忙,可真幫了我和胡司令大忙了。”
“老胡的‘新寵’呀,誰不知道漢威快成了老胡的影子了。”張繼組醋溜溜地說。
“你就沒能吐出什麼好話嗎?”鬍子卿同張繼組笑罵著。
張繼組藉機也湊過來拍拍漢威的後腦勺親熱的對漢辰說,“老楊你偏心,從來你就跟子卿穿一條褲腿,連這麼好個弟弟也給了他去,怎麼不想到我?”。
“可別這麼講,聽得我直出冷汗。‘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楊漢辰忙笑了糾錯。
張繼組大罵道:“你老楊還別跟我使著障眼法,你跟子卿……你就小心別讓他帶了你弟弟去學了壞。跟了他鬍子卿去莫學了些抽大煙、玩女人。”張繼組逗笑著,肆意胡扯。
“老張你害了漢威還不夠,非要混說了再生起點事端才盡興?”,鬍子卿慌忙攔了他的話題。
“看看,說你們兩個曖昧還冤了不成,這說話都迎讓著,總有點結黨的嫌疑吧?”,還幾個人一路說笑朝住處走去。
鬍子卿招呼了衆人去仙人洞去喝雲霧茶,留下漢威幫他大哥漢辰在屋裡先沖洗收拾一下。
大哥漢辰從浴室衝了個澡裹了浴袍出來的時候,漢威乖巧的擡過把躺椅讓他坐了,又倒過杯茶。
“哥,衣服我幫你抖出來掛櫃子裡了。”看了漢威親熱的樣子。漢辰溫和的撫撫他的頭,又托起他的下頜說,“哪顆牙換掉了,讓哥看看。”
漢威臉一紅,扭了頭去,嘟囔說,“一顆假牙,有什麼好看。又不是賣牲口看牙口。”
漢辰還是扳過漢威的頭,捏了他的下頜,漢威只好張了嘴指給他看上牙牀鑲的那顆虎牙邊的門牙。留意看,還是能看出痕跡的。“看起來補得不錯。”漢辰讚歎說,“西洋醫生的技術越來越精湛了,斯諾跟我講,我還沒大信。”
“子卿哥特地請了個德國醫生過來上海給做的。”漢威想想又生了些委屈,“子卿哥說,這個大夫是世界著名的。”
漢辰嘲弄的一笑問:“你什麼時候改了口,這麼親熱的叫了子卿哥了。當初見和鬍子卿跟見了仇敵一樣。”
兄弟二人久別重逢,互問了下境況,漢辰就讓漢威把他的箱子拿過來,轉了話題從箱子裡打開一個小包裹,遞給漢威,“你嫂子給你的生日禮物,催我好久讓我想辦法捎給你。”
漢威欣喜的蹲在大哥身邊打開包裝紙,裡面又是個精緻的錦盒。漢威已經猜到了八分,打開時,果然不出所料——手錶。
“替我謝謝玉凝姐,也謝謝哥惦記。”聽了漢威羞澀生硬地說的話,又見他頭也不擡的鼓弄著那塊兒表,漢辰嗔怪道:“這是什麼話,怎麼說來反倒生分了。”
“那哥就帶我回龍城去吧。”漢威忽然提出回龍城,漢辰有些不解,又轉而笑罵道:“你這半年多都跟鬍子卿瘋野了吧,撒了僵了,龍城還圈得住你?”
又轉給漢威另外的貴重的禮物,是舅舅餘夢吉和外公外婆給他越洋寄來的禮物。尤其是外婆給他納的千層底布鞋,讓漢威看了很感動。加上舅舅寫給他的信,漢威看了眼淚潸然而下。漢威把書信遞給大哥,大哥並沒接,說:“你的信,我不用看。有時間給兩位老人回封信吧。”
當天下午近傍晚時,何先生和夫人才頂了一片晚霞,被滑竿擡上了廬山雲霧山峰中的美倫別墅。
宴會過後,衆人在廳裡閒坐扯天。何先生態度很溫和,同笑容可掬的何太太一同看著人高馬大的席主任給他們安排娛興節目。都是這些屬下官員自己即興唱戲、彈琴、逗趣、講笑話的,氣氛十分融洽。平日製服下嚴肅古板著的樣子,今天因爲是避暑度假,都很散淡灑脫。
張繼組在這種場面從來是插科打諢的少不了他,這回又別出心材的硬拉了鬍子卿幫他反串鐵鏡公主,要唱一段兒四郎探母的《坐宮》。鬍子卿先時還推搪,禁不住張繼組一再的央告說鬧,只好應了他。在場的有好多戲迷,所以聽了張繼組字正腔圓頗有功底的唱唸,都爲他叫好喝彩。大家都知道張繼組養了個當紅的小戲子,所以京劇上更能拔上一層樓了。
鬍子卿也興頭起來,忽然跟大家說:“孝彥近來也新學了一段兒戲,唱給大家聽了評判評判。《野豬林》”
漢威縮在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裡,聽了鬍子卿忽然提出唱那天二月嬌義演時候那段感人肺腑的《野豬林》,也覺得頗爲奇怪。鬍子卿嗽嗽嗓子,隨了京胡響起,唱了那段“大雪飄,撲人面……”,漢威仔細觀察了一下對面坐著的何先生,先時何先生並沒注意,當聽過林沖那段兒唸白過後唱到“滿懷激憤問蒼天,問蒼天,萬里關山何日返?……,何日裡重揮三尺劍?”的時候,很明顯,何先生所有目光都注意到鬍子卿,而且表情十分的難以形容。漢威身邊兩個人已經在偷聲議論,“小胡今天是犯了什麼神經?”,“這胡大少爺從來幹事不走常理,誰知道……”,“他‘空懷血刃未除奸’是除誰?共黨還是日本人?還是令有所指?”“別胡說!”
漢威聽了也覺得鬍子卿今天此舉必有用意。
果然不出漢威所料,鬍子卿唱完忽然感嘆道:“孝彥觸景生情呀,不知道什麼時候委座能率領我們幾十萬東北子弟揮師驅逐日奸呀。”
本來輕鬆的局面似乎被鬍子卿攪了局,引到了一個嚴肅又諱莫如深的話題上。
“子卿沒喝多吧?”何夫人笑了過來拉了他,“先過來喝口茶。”
鬍子卿正要開口辯駁,何先生忽然開口說:“日寇當然要打,我早說過,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打日本人。但眼前要先把共匪剿盡,以免內患。”見大家都肅然無聲,何先生忽然笑了起來轉開話題說:“繼組的戲是越唱越精了,玩票也玩得在行。‘八大公子’果然是才情風流,子卿的戲也是大有長進了。”
衆人才開始放輕鬆下提緊的那口氣,開始隨聲附和。
何先生忽然轉向了楊漢辰:“漢辰兄,早聽人說,當年‘八大公子’,楊漢辰是‘釵於簾內待時飛’的深藏不露呀。聽說你的書法頗有造詣,一筆魏碑寫的蒼勁有力。什麼時候幫我也寫個斗方?”
漢威也奇怪爲什麼話鋒忽然轉到了大哥身上,大哥背對了他,他看不到大哥的表情,只聽大哥再周圍隨聲的誇讚聲中謙遜說:“漢辰那兩筆塗鴉,純是以訛傳訛,不足信。”
“唉,不用過謙,邊上書齋不是有現成的筆墨,走走……楊司令就辛苦了。”見何先生執意要他寫字,漢辰也不便推諉,微笑了隨了諸人都了書齋,在衆人的圍包下,提了根狼毫提筆,在那塊宋坑七星硯中蘸飽了墨,懸筆問何先生:“先生想漢辰寫些什麼?”
“你就幫我題兩個字,‘慎獨’”
漢辰愣了一下,又會意的笑笑,聽命的抖筆運腕題下了‘慎獨’兩個蒼勁鋼骨的魏體字。漢威遠遠的心裡嘀咕,這何先生倒跟大哥象是師出同門了,大哥就總拿這些鬼怪的道理來訓示他,‘慎獨’,有人在沒人在的時候都要守規矩,沒人在要跟有人監督一樣的自己審視監督自己。
當漢辰收筆落款後,何先生大加讚歎,說:“這爲人在世,修身最重要。素聞楊家家風謹肅,子弟出來都是知書達理的人中龍鳳,堪爲世間楷模。這與平日的修爲有關的。何某就奉勸各位,爲人子弟要有爲人子弟的規矩;爲人部下要有爲人部下的紀律。就拿這書法來說,從頭就打個好的基礎,走對了正路,日後定能修練出好的筆力;若是從習了那些媚俗的旁門左道,怕壞了手就一發不可自拔。所以你們都要記住,謹言慎行,記住‘慎獨’,記住‘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再多的教誨漢威也沒聽進去,心想好在沒到何先生身邊去做事,一個大哥就要教訓得他頭疼欲裂了;再遇到這個一樣恐怖的何先生,就別活了。
晚上回到房間,見鬍子卿獨自立在落地窗前對了黑漆漆的夜色發呆。見了漢威進來,鬍子卿掩飾著自己的傷感問:“怎麼,沒過去同你大哥住?”
漢威失落的搖搖頭,又堆出笑逗趣鬍子卿說:“我哥說,既然把我送給了子卿兄,就自此不要我了。他打掉我的牙齒,肯定沒錢闊綽到去從德國請大夫過來,反是跟了子卿哥好些。”
“你大哥真是……太精明瞭……領教……領教……好個楊漢辰……”鬍子卿獨自喝了酒,扔掉了杯子碎在地上,跌跌撞撞出了院門,說是要散步吹風。漢威哪裡敢放他一個人半醉了獨自在山裡走,忙追了出去摻扶了他。
或是夜風撩過,鬍子卿走到仙人洞的位置就醒了好多,坐了在塊兒大青石上,對漢威說出個秘密:“看來那天我同你大哥的電話,是有人聽了的。”
漢威沒聽懂,又聽鬍子卿自嘲道:“媚俗的字,不能從頭壞了手……魏碑……”。漢威驚得瞠目結舌,他立刻明白了。那天他同大哥的電話,是被監聽了,不然爲什麼這麼巧何先生提到了大哥的書法,提到了大哥不張揚的魏碑書體,提到了練趙字壞手的例子。既然這樣提了,肯定何先生是敲打鬍子卿或大哥什麼事。
漢威腦子緊張的把那日的情景和對話仔細回憶了一番,想想大哥的每句話都是十分的過場話,幾乎沒有一句過格或不能公之於人的。就連話裡也幾乎沒提到鬍子卿什麼,難怪大哥駁斥張繼組大哥說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是在極力扯清他和鬍子卿並沒有拉幫結派之心不成?
想想大哥果然幹事謹慎,難不成他早有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