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一家人圍坐了吃飯,仍然是大姐鳳榮在開心地張羅著,興致勃勃地總結著她剛才舌戰余夢吉的那場勝仗。
小亮在一旁只顧低了頭吃飯,問什么都是“嗯”“啊”的應付著。鳳榮猜想亮兒八成是被剛才漢威受家法重責的事情嚇到了,問小亮:“你剛去看過你小叔,他怎么樣了?還睡呢?”
“醒了,小黑子在給他削梨子吃。”小亮低頭悶聲應道。
玉凝側眼望望身邊依然是面無表情的丈夫,儼然漢辰還沒從剛才那一家之長的威風八面的戲中走出來似的。玉凝便嬌聲嗔怪著:“明瀚也真是的,小弟心里該是多折磨?他決定留下來多不易呀,你怎么還這么沒頭沒臉的打他,還當了外人。我若是小弟就定跟舅爺走定了,不再回來受這份苦。”
漢辰沒作答,就是一種無聲的駁斥。
“楊家的孩子這些年都莫是昏了頭了,一個個的都演鬧著離家出走,到頭來還不都是孫大圣跳不出如來佛祖的巴掌心?”鳳榮依舊接了話題打開她那口若懸河的話匣子,“依我看,今兒就算輕饒了這小東西了,若說受折磨冤屈的還要算當年的老七。老七離家出走五年在外闖蕩,聽說龍城被圍困大兵壓境,老爺子又臨陣大病不起,眼見楊家有大難,老七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救難呀。要是沒他,楊家軍怕從那次就全軍覆沒了。這是多大的功勞呀,就算天大的罪過也將功抵罪了。到頭來老爺子一句感恩戴德的話沒有,還生是把老七打得一個多月都沒直起腰呀。比起老七,威兒這頓打算什么呀?”
玉凝這幾天不斷聽他姐弟二人提起老七同小夫人的故事,一直對這個“人中美玉”楊七爺十分的好奇。她進楊家門的時候,這個七爺早就仙逝了,真是遺憾沒緣分見一眼這位傳說中的“人中美玉”呢。
“昨天胡子卿還發電報給我,九月初九七叔的十周年他要來龍城掃墓。”漢辰說,提到七叔,漢辰又對玉凝囑咐,“你準備間客房,我想讓子卿住家里。他自己秘密地駕飛機飛過來,就呆一天,沒帶侍從,讓他獨自住飯店我也不放心。”
“胡孝彥呀,他不是被老百姓的吐沫星子淹出國躲起來了嗎?什么時候溜回來了?你怎么還跟這個混蛋敗家子攪在一起!”大姐言語中露出對胡子卿的鄙夷。
“胡司令回國都有一段時間了,他現在不是當上副司令在剿匪嘛。”玉凝搭訕著。
“呵,如今倒是烏龜王八龍蛇混雜了,這種貨色都當了司令。他不去殺日本人給他那慘死的老爹報仇,跑去剿什么匪?小日本鬼子剛一開槍,他就嚇得從窯姐兒的被窩兒里爬出來,帶了三十萬軍隊一個響屁都沒放的溜進關了,把東北那么大塊兒家業連同祖墳都一塊兒讓給小日本了。難怪當年咱爹在世的時候最看不上他,說是要生個兒子象他胡子卿,早就大棒子打死了。”鳳榮的話雖然刁鉆,一直在學校里聽多了抗日宣傳的小亮卻是抬起了頭,興奮的眼神看著大姑,饒有興致的聽著這番淋漓盡致的謾罵。
玉凝“噗哧”笑出聲來說:“難怪是姐弟了,三年前日本人占了熱河不久的時候,明瀚帶小弟去上海,剛巧跟胡子卿在那兒遇到了,小弟那愣頭青的勁頭呀,張嘴就給人家子卿一個下不來臺。問人家‘八·一五’那晚你胡少爺在哪兒快活呢?好在子卿是個大度的,沒跟他個小孩子計較,氣得漢辰回來就把小弟好一頓教訓。”
“威兒這事做得還真有點血氣,”大姐夸贊道:“這若是換了我在場,早就大口的啐他了!”
漢辰虬結著眉頭臉色露出些不快,自嘲道:“大姐若也恨胡子卿混帳敗家,就別再攔了我管教亮兒。若是我一朝蹬腿兒去了,依了亮兒現今的德行,再遇了胡子卿當年的局面,怕他還不如子卿的應對呢。你看看亮兒他聽到槍響都嚇得尿褲子的窩囊樣。子卿畢竟還師從了七叔三年南北征戰打過幾場漂亮仗呢。”
小亮放了筷子低了頭不再作聲,眼淚撲嗒嗒落在飯碗里。父親失望而奚落的語氣,又讓他記起他一直在努力遺忘的那令他羞恥的一幕。
“啪”的一聲,父親的筷子也狠狠的落在桌上,似是雷雨前的閃電,小亮知道他掃興的淚水又惹了父親不快。
鳳榮見狀不妙,忙起身給小亮夾著菜一邊對玉凝說:“這也奇了?難不成這小東西是被龍官兒一頓板子打昏了頭了,還是打乖了?小弟挑嘴的很,從不吃梨和桃兒的呀。怎么讓小黑子給削梨子吃了?”鳳榮漫不經心的轉移了話題,又問楊漢辰:“你們哥兒倆在祠堂嘀嘀咕咕了半天什么?神神秘秘的不肯出來。”
漢辰也知趣的笑笑:“還不是威兒落不下臉了,說是要打就一次打夠他,免得日后沒機會。臭小子,還耍賴要抱他回去。”漢辰不由得想到威兒小時候就一直這樣,調皮、搗蛋、闖禍、挨打、哭鬧、撒嬌,一切都周而復始般直到他象如今小亮這個年紀才穩重些,今天仿佛又尋回了往年的痕跡。
“是說小黑子嗎?我才從樓上看他在院里洗車呢。誰在照顧小弟呢?”玉凝細心地問。
“我,我去的時候就小黑子守在小叔床邊給他削梨。”小亮不知道繼母為什么又在挑剔他。
漢辰頭腦里立刻回想起他出門的時候,漢威澀澀的喊出的那兩聲“大哥”和依依不舍的目光,分明那眼神里有無限的哀怨和未道出來的話。他立刻放了筷子斂去笑容起身道:“我去看看!”
漢辰大步上了樓梯推開開小弟的臥室門,屋里沒人,衛生間里傳來淋漓的水聲。
“威兒是你在里面嗎?”漢辰敲門,沒有聲音。
“威兒你出來!”叫了幾聲沒人應,漢辰立刻覺得事情不妙,一腳踢開門的時候,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小弟漢威正靠了浴盆坐在冰冷的瓷磚地上,晦澀呆滯的目光凝視著手腕上那道深深的血口子里一滴滴落在地上的鮮血,嘴里低聲的呢喃著什么。
漢辰仔細聽,才知道他是在默默數著:“楊家,余家,楊家,余家……”
“你糊涂呀!”漢辰上前拉過他,緊張的扯了旁邊睡衣的帶子去攔系脈搏的血流。
“別碰我!”漢威忽然瘋狂地拼命掙脫了漢辰的手,竭盡最后的一絲力氣跌跌撞撞地掙扎躲閃著:“欠你們的你們都拿去吧!”
漢辰連忙邊喊人,邊用力去降服掙扎著的漢威,但漢威哪里肯就犯,仍然揮動著腕部鮮血淋淋的左臂四處躲閃。眼見漢威腕上溢出的鮮血四處飛灑得滿地四壁皆是,猩紅的點點滴滴。漢辰一咬牙,在他頭后重擊一拳,漢威這才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