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原來有命。
真如匆然一場大夢,漢威醒來時忍不住的一陣干咳,玉凝姐已經坐到他床邊,端過一碗水遞到他嘴邊。
“大哥呢?”漢威睜眼不由得四下張望,不見大哥立刻顯得慌張起來。
冬季陰冷潮濕的屋子里,那個火紅的炭火盆也是杯水車薪的添不了多少暖意。
“怎么,又做噩夢了?”玉凝姐安慰著他,“在家里呢,別擔心,你哥去省廳了,這就回來。你才沒睡多久,接了睡吧,嫂子守著你。”
漢威抿口水,玉凝拂摸了他清瘦的臉頰問:“餓嗎?用不用給你弄點吃的?”
玉凝用絹帕揩著小弟漢威一頭的冷汗。
漢威醒悟過來,他是在家里了,已經從中情局黑衣社那個人間地獄逃了出來,不!應該說,是大哥冒了生命危險單槍匹馬救了他出來。
羅嫂蹲在地上攏著火,邊抱怨著叨念:“怕這天冷得太快,火都不覺得熱。炭都燒得紅紅的了,就是鐵也能熔了,怎么屋里就不覺得暖?”
呆望著炭火盆跳躍的青紅色火焰,一陣驚懼劃過漢威的記憶。眼前又是他被那個滿嘴大黃牙的周組長推進黑衣社刑房時的景象。
那紅紅的爐火,燒的通紅的火鉗。吊在架子上那一臉驚懼面容扭曲的小伙子,周組長恬然自得的對漢威說:“這不過是做個演練給你楊隊長先開開眼。”然后一揮手,一個光了后脊露著一身發達的肌肉、流著臭汗的爪牙,正將火鉗在炭火盆中亂刨,飛掠出一串火星。
“小心點!長的狗眼!”周組長崩起了原本堆笑的臉,訓斥那個爪牙打手說,“才做的洋緞袍子,燎出火眼要你賠得當褲子。”
爪牙賠著笑連稱不是,又在周組長眼神的暗示下,接著從火盆中捏出塊亮紅的木炭,散落著白色灰燼,在漢威眼前晃晃,那灼熱的溫度離了些距離漢威都感到燙。
吊在刑架上的小伙子驚恐欲爆的目光中,那閃著忽明忽暗的火色的炭就漸漸伸向他的發稍,腋下。隨了一陣燎烤豬皮的焦臭味,小伙子不成人聲的驚嚎撕心裂肺的回蕩在刑房里。
漢威一陣惡心,那火紅的炭,又炫耀般的晃在漢威眼前輕晃。周組長得意的問:“楊隊長,想好了嗎?大家子弟嬌生慣養得細皮嫩肉,怕吃不了這苦吧。”
漢威閉上眼,不去看臥室里那似曾相識的炭火盆,兩行清淚落下來。
“小弟,身上的傷還疼嗎?”玉凝姐關切問。
漢威閉著眼搖搖頭,咽下了淚。
“太太,司令的電話。”小黑子進來通報。
玉凝應了聲起身,吩咐小黑子說:“你就陪陪小爺吧。”轉眼又看到在一旁指揮仆人抬著炭火銅爐的胡伯,有些不好意思的自嘲說:“我們的小黑子如今都是營長了,我還總拿他當先時那個孩子使喚。”
“這就對了,他再大,也是大爺和太太栽培出來的,伺候小爺那是他的造化。”
小黑子大致聽說了漢威的遭遇,也不急了多問他。扶著漢威半坐半倚的閉目養神。
電影般的畫面浮現在漢威眼前。
驚天動地的嚎啕聲,那簡直不是人能發出的聲音。
周組長獰笑著對他說:“楊隊長,你出身高貴,怕沒見過從美利堅買來的這稀罕物,今天就給你開開眼。”
吊掛著的赤身裸體的小伙子身上貼了幾根電線,都在軟弱的部位。周組長把弄著一個搖棒,象是一個調皮的孩子擺弄一個稀罕的玩具。他的手先是輕輕搖著搖柄,犯人的眼珠子瞪大,嘴大張,唾液長長粘粘的流下。一會兒,周組長手越搖越快,搖大電流,“啪啪”的電花打起,那犯人劇烈抽搐,身子躬起,沒有人形的臉扭曲得變形,瘋狂亂叫亂喊,那絕望的眼神掃向漢威,乞求的神色如待屠的羔羊。
周組長興奮的湊到近前賞玩著自己的杰作,用鞭柄戳起小伙子的下巴,說:“快告訴楊大隊長,這電刑舒服不舒服。”
小伙子哆嗦著牙關,滿臉淚水汗水模糊著拼命搖頭。
“不舒服嗎?”周組長象逗弄只被他利爪按住等死的老鼠,對手下說:“再來!直到伺候他舒服了。”
“哎呀!不呀~~舒~~服~~舒服~~”小伙子顯然沒了理智,哭得沒了尊嚴,“別動,別動,要我干什么都行。”
“嘖嘖~這個滋味令人一身難忘,”周組長感嘆說:“楊隊長總不想親自去試試吧?”
漢威痛苦的搖著頭,他極力控制自己不要再想那噩夢,但他做不到。
他記得,當時他不知道哪里來的笑對生死的勇氣,一點沒被周組長的禽獸酷刑震懾住。
被脫了衣服吊上刑架的剎那,立在面前的一張熟悉面孔,反比剛才看那小伙子受刑更令他震驚。
李瀟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得意洋洋的晃動根猙獰的皮鞭站在他眼前。
“漢威小弟。”李瀟云曖昧的叫著:“這是不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呢?”
李瀟云的鞭柄順了漢威脖頸往下滑,停在漢威小腹間崩起臉嚴肅說:“這中情局西南社,是何總座欽點的執法機構,進來了,是出不去的。還從沒有過人不老實招供的。小弟你剛才看的,才是微微細雨,那霹雷閃電更驚心動魄的,還沒讓你見識呢。你想不想自己試試呀?”
說罷,那下賤的手開始沿了漢威的后背亂摸。
“混蛋!”漢威罵著:“無恥之極!”
“說吧,你在空軍任職期間究竟貪污了多少公款?不老實招供,怕神仙也幫不了你。”周組長在一張八仙桌旁坐下,喝著蓋碗茶。
“這個地方,等你那威風八面的司令大哥找來,怕你不是爛成灘臭泥了,就是早就乖乖招供了。”李瀟云點撥著漢威。
周組長陰笑了說:“李老弟,這個,要快,云先生說了,夜長夢多,要快讓他招供。待招了供,你隨便怎么處置他。”
“可惜,可惜”李瀟云感嘆說,“可惜這小模樣生得這么好。”
“你們,這是~~還有王法嗎?逼供嗎?”漢威憤怒的喝道。
“王法?龍城王法姓楊,我是記住了;不過,這中情局的王法不姓楊,也不姓李,可我能讓小弟你嘗嘗姓李的王法的滋味。”
“滾開!別碰我!你殺了我,我沒什么可招,你們貪污了軍款,反來誣陷我,你們休想得逞。”
“喔?誰貪污的公款不重要,重要的是讓何總座相信是誰貪污的公款。呵呵~小孩子。”周組長用茶碗蓋輕推漂浮的茶葉,輕吹了吹滾燙的茶水,深吸口茶氣的清香說。
“周哥,交給我吧,你的新鮮玩意我都會用。你先歇歇去,我慢慢賠楊隊長好好玩,直到他招供。”李瀟云狠狠說。
周組長蓋上茶碗蓋,說:“好吧,就給你一個小時,搞定搞不定,就這一小時,你若撬不動他的嘴,我就要找人來了。”
周組長揚長出門,李瀟云得意的端詳著漢威,如觀視著自己的一頭獵物。
“很奇怪我怎么在這里是吧?”李瀟云挑明了來意,“你那篇替呂四出頭的報道寫的真好,太好了!文彩四射,才比潘安呀。”李瀟云笑笑,伸手去拂弄漢威的面頰:“當然,你這模樣也是可比潘郎呀。”
見漢威暴怒的掙扎,李瀟云大笑說:“你以為把這個事借著新聞報社捅大,把我李家搞得口誅筆伐就這么容易嗎?”
漢威沒聽明白他的話,但從李瀟云忿恨的謾罵中,漢威明白了,是婷婷這冒失丫頭把呂四小姐的故事寫上了報,把李瀟云狠狠的揭露了一番,李家濫用職權仗勢欺人的事終于因此大受牽連。而不用說,那個筆名“樊肖”的記者,肯定是婷婷了。
“那個傻女人也值得你這么大費周折,”李瀟云說著,不解氣的掄起鞭子狠狠抽下,漢威的肩頭著了一鞭,攏起一道紅痕。李瀟云忿忿說:“你們楊家兄弟也真是霸道,連個媳婦我也要揀你楊漢威的剩。那個傻女人,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妞。”
“我讓你死個明白吧,那個呂四呀,當初為什么退你家的婚。露西你該認得吧?你遠在西安的丑事呂老書呆怎么知道的?那是我和我表妹她們一幫太太下注打賭,把你嫖小孌童的‘丑事’找人透露給那呂書呆子的。沒想那書呆子就真為了什么不見影的‘門風’把楊家的親事給退了。我賭輸了,還賠了三千大洋呢。”李瀟云自嘲的大笑,然后對了一臉迷惑的漢威說:“后來表妹她們又跟我打賭說,這種有中國傳統美德的‘淑女’娶回家,要她做什么她都做,我就跟她們賭了玩兒了。沒想到,這傻婆娘,被你家拒了婚,梳妝盒里還藏了你提親時的照片嫁到李家。”
漢威臉上浮現出一些驚異,李瀟云的鞭子又繞到他身后抽下,停滯一刻,手開始在漢威的身后留著舊日鞭痕的皮膚上揉擦。
“畜牲!”漢威大喝著。
“小弟,你不覺得你和那個呂四跟你很象嗎?她是唯她那個書呆子老子的命令是從,讓她嫁誰她嫁誰,嫁個混蛋都不在乎;你呢?你霸道的老哥讓你做什么你做什么。”李瀟云奚落說:“我李瀟云沒那么小氣,不過就嚇唬呂四說,她行為不檢點,就這點,我就可以立刻休了她,送她回國。她就跪了磕頭求我,說只要不休了她,留她李家太太的名分,讓她當牛做馬,她都做。呵呵~拍裸照呀,當人體模特呀,上月刊封面呀,都是她自己愿意的,我沒逼她。她可聽話了,比你聽話,我只要一拉下臉色,說要把她休回娘家去,讓她陪別的男人睡覺去她都愿意。哈哈~~你說哪里有這樣的傻女人~~”
“瘋子!”漢威罵道,但是心里不由生出一絲傷感。呂四小姐,他原來從未謀面,也談不上什么感情,如今連這一點點同情都變得苦澀。
“李瀟云,我沒時間聽你這些無聊的狗屁話,你快放我走。我軍中還有任務呢,日本人打來家門口了,上海不保,西京就危險了。我的空軍大隊要趕去救援,你快放我走,咱們的恩怨以后再算。”
“我放你?我哪里有那本事放你,也沒那本事抓你。”李瀟云笑笑,用火鉗捏起塊兒火紅的木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