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威見過Tracy后就匆匆坐上火車趕回龍城,見到大哥就又是淚水漣漣。
剛要向大哥報告在西京見Tracy的情形,楊漢辰就把一份報紙遞給他,淡然的含了笑意說:“看來你西京這趟沒白去,總算辦成了。何總座已經向法庭申請特赦胡子卿,報紙上登出來了。”
漢威眼眸閃熠著驚喜的光亮,滿懷的開心洋溢在臉上的笑靨上問:“那,那是說,子卿哥得救了?”
看了欣喜若狂的弟弟,漢辰點點頭說:“是啊,活命了,日后只要老頭子不殺他,再也沒人敢再提殺他的話。”
“哥,對不住,我當初誤會你了,不該說那么多不知好歹的話。”漢威滿懷歉意的說,漢辰笑罵道:“說這些廢話有什么用?胡子卿是胡子卿,你是你,他的事結束了,你的事可還沒跟你清算呢。”
“大哥……”,漢威湊到大哥的跟前:“威兒就知道哥的骨頭最硬,絕對不會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漢威堆出副討好的笑臉,心里對哥哥既是愧疚又是崇拜。漢辰撫著他湊到眼前的頭說:“你這是拍馬屁還是在挖苦我?”
漢辰頓頓又說:“不過,胡子卿死罪免了,活罪難逃呀。張繼組那邊的消息說,老頭子的口諭是‘嚴加管教,認真讀書’,真格兒的以‘家法’代‘國法’了。”
“管教?怎么管教?”漢威不解的問。
漢辰笑笑:“既然是人家的家事,我怎么知道?聽說老頭子派黑衣社的云西路送胡子卿去了老頭子在澹溪的老家了,去讀書養性,改改他胡大少爺輕狂浮躁的脾氣。”
漢威剛被暖意溫起的那顆冰冷的心又涼了半截。他明白,恐怕他日后真是難見胡子卿一面了,即使胡子卿活著,也同他是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上。這對胡大哥意味了什么?胡子卿大哥是一個多調皮貪玩而又童心未泯的人,一個那么熱愛生命,熱愛生活的人。他由來的喜歡獨來獨往、無拘無束。如此關押拘禁,他如何能活下去?而且子卿哥那么嬌氣自傲,受不得半分委屈,黑衣社如果借機報復、折磨他怎么辦?
想到這里,漢威淚如泉涌,他不知道自己如何也如同小兒女般的心結打不開。想想胡子卿西安事變后那夜告別的話,再想想胡子卿被被何先生罰抄《曾子家書》時那抓耳撓腮的樣子,漢威更是心酸。難道果真應了他當初那句戲言,真同《鬧天宮》這部大戲的收場一樣了?到頭來,孫猴子終究是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千古不變的因果輪回,子卿哥也要被壓在五行山下經受歲月雨打風吹的磨礪了。
“哭什么?”漢辰罵道:“做人不能得寸進尺,我看何先生已經是法外開恩到極限了,這次也忒寬縱了他胡孝彥了。我還一直當何先生是個剛硬斷事的人,不想也是兒女情長,看來終究難成大業的。”
漢威吃驚的看著眼前忽然不茍言笑的兄長,那斷語讓漢威心寒不已,聽大哥又嘆道:“古今當帝王的,一定要有處事之狠。從這個事上看,我竟是看高了何先生了,他還是放不下兄弟情意,寬饒了子卿。他但凡是個斷事果敢的,就該殺掉子卿以正國法軍威。”
“哥!”漢威聽得毛發悚然。
“胡子卿也是報了成全老頭子大業的決心才舍死親自送他回西京的,胡子卿是去赴死的,我最知道他,他胡子卿一根眼睫挑動,我就知道他要做什么。”漢辰看了眼目光驚愕的弟弟,說:“我早就猜到胡子卿‘統戰’的戲是不唱到底誓不罷手的,最后非要鋌而走險的玩到‘破釜沉舟’的一步絕棋。但攔也攔不住他,枉費了我半年前在廬山對他的一番口舌。”
“大哥你早猜出會有西安事變這一幕?難道在廬山上……”漢威如聞驚雷般迅速的回想著廬山那個下午大哥對子卿哥的那番聽似語重心長的話。當時漢威就感慨過,很少聽大哥講這么多的話。難道大哥當時話有所指?難怪大哥提到買網球拍那件看似不沾邊的事。
“發什么傻?”漢辰嗔笑了又說:“西安事變這步,我是沒看出也沒敢想,但是他要有所異動去達成目的我倒是猜到這層了。”
漢威不相信大哥居然早就看出來其中的奧秘,急忙問:“怎么看出來的?”
“你去妓船的那次,”漢辰說:“掩人耳目吧?”
“大哥?你……你知道……那你為什么?”
“為什么打你是嗎?”漢辰笑笑:“幫你們把假戲唱成真的呀,都上了臺,就誰也下不了場了。”
“你怎么看出來的?”
“因為你,我相信我的弟弟跟本不敢干出這種膽大包天的丑事,打死也不敢。這點哥還是有信心。”
“知道還那么打我,我還以為大哥真信了呢,真要打死威兒了,威兒又不敢解釋呀。”
“就因為知道是假的,所以打得要比真的還狠!”漢辰說,“胡子卿呀,我就猜他在用你幫他藏什么。起初我也被他的局迷住了,直到他自己闖進來給你求情,那神情話語中,我多少看出些端倪,看出這戲中有戲,還是出不可告人的‘險戲’。十多年的交往,我是最知道他……”
說道這里,漢辰又托起弟弟的下頜,端詳著他那顆補鑲的假牙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就要付出代價,承受后果,你可長了記性?”
漢威不知道大哥是指他還是胡子卿,只有含糊的應著,心里還是惆悵難言。
晚上吃飯,玉凝幾次叫漢威下樓,漢威都推托胃口不好,不肯去吃飯。
經過生離死別的磨難,回憶如夢般的一年,酸甜苦辣個中滋味只有他心里明白。
漢威幾天來總是對了《申江國流》畫報發呆。出事前,他都沒曾仔細的審視過畫報中胡子卿那英氣瀟灑的照片和那些花邊評論。盡管這本畫報是胡子卿送給他的。
現在,漢威是在把每個字,甚至到照片上映在胡子卿面頰上每道細微的光線都仔細辨認著。感嘆著胡子卿這個天之驕子,這顆星又要落在哪里成為一座高山呢?
漢辰端了碟水果進來,放在小弟漢威的床頭桌上。順手牽了把椅子貼了床坐下,伸手搶過漢威手中的畫報翻了幾頁罵道:“怎么還拿了這本《申江國流》,爹在世的時候都要為這個把我和七叔的骨頭拆了。”又問漢威:“胡子卿給你的?”
漢威點點頭。
漢辰用畫報敲了漢威的頭一下說:“才一年,你就被他招安了?左右一句‘子卿哥哥’的叫了這么親。先時見他如敵寇一樣,這會兒又哭哭啼啼生離死別的做給誰看?”
聽了這話,漢威更難過了。
漢辰就拉下臉對他說:“大哥今天就正經的聽你把胡子卿的事說開講透。話說開了,說完了,也就沒有再說的了,你說罷。”
漢威悲從中來,一年來同胡子卿共處的曲折經歷、歡笑哭泣、苦難錘煉、氣惱無辜。胡子卿的難、胡子卿的痛、胡子卿的志向、胡子卿的豪情、落拓,漢威一一同大哥哭訴,儼然世上只有這個哥哥能聽懂自己的話了。
聽漢威傾訴完,楊漢辰嘆了口氣,說:“胡子卿這個人呀,我認識他十多年。有時我也想,子卿他可能是生錯了年代,若是生在太平年代,他該是個有作為的好官、文臣,但絕對不是個烽煙四起的亂世霸主或大將。罵他軟弱無能確實對他不公,狠勁上來他血氣也不比誰差。他在東北的時候也極盡所能的做過些利國利民的好事,興工業、辦學校、整吏治,像你這年紀時為了整頓東北軍的軍紀還下狠手殺了幾位老將,威震一時。可能生不逢時吧,偏趕上連年戰亂。子卿說的對,他是張被迫扯上了桅桿的帆,他盡力了。”
安慰過漢威,楊漢辰又話鋒一轉,略含訓斥的對漢威正聲說:“你現在該悟懂出些事理了吧?人不像戲里的角色,臉上勾畫出來好人壞人、青衣、小丑,人沒個好壞。像子卿,他為了什么?什么是英雄?不是所有沖鋒陷陣,勇闖敵營,或浴血殺敵、馬革裹尸的才是英雄,英雄是個名稱,但形式有多種。所以當初我罵你,不要人云亦云,尾隨那些人瞎起哄的去點評胡子卿的是非功過。民眾怎么說,自然有他們的立場,但沒在那個位置上處過的人,當然說來輕松。沒有擁有過,哪里知道放棄的痛苦?沒有抉擇過,哪里知道矛盾的煎熬?胡子卿擁有至高的權利地位,有著榮華的家事和財產,有著父兄長官對他的關愛,有著良好的背景和教育,還有一張招惹天下女子傾慕的俊俏容貌。他什么都有了,可謂集日月之精華所在。只有你擁有江山,擁有權利,擁有金錢美人,而為了你認為對的事情,你能放棄所有的東西去追溯的時候,那才是英雄。”
楊漢辰一番如江河倒瀉般的話語沖破胸中的郁結吐露出來時,自己也有些黯然神傷。漢威聽了已經又是滿臉淚水。
漢辰接了緩緩說道:“一朝讓人放棄自己所有,去做一件事的時候,一個平常百姓要比他胡子卿輕松得多去下決定。擁有的少,失去的少。而擁有一切,去放手一切,只為做件對自己一無利處的事,怕只有他胡子卿這么豪邁了。便宜話誰都會說,又有幾個豪邁偉岸如胡子卿的?他什么都不為,搭上性命、自由,去換來全國抗日的局面。什么是英雄?什么是傲骨?”漢辰聲音開始有些顫抖,但他立刻掩藏了情緒,拍拍漢威的肩膀,鎮靜的說:“希望你西安這一年在胡子卿身邊沒有白做,經過這件事能成熟多些。胡子卿要知道你這番心意,也就欣慰了……話都說了這么多,有什么,你就今天講出來,過了今晚,你不許再提‘胡子卿’這個名字。你答應大哥!日后大哥若再聽你嘴里提到胡子卿,看到你為了這過去的事情做這兒女情長沒出息樣子,可別怪大哥手辣。”
本來還被大哥一番精辟的論點感動得熱淚盈盈的漢威,聽了大哥最后這幾句不近人情殘酷的話,臉上的表情呆滯了。這怎么可能,他是人,他有感情,他怎么可能輕易忘記這段刻骨銘心的經歷和令他終身感動的胡子卿大哥。
漢辰的手握住小弟漢威的手腕,去解那塊胡子卿送漢威的手表。漢威驚恐得一把捂住大哥的手,凄然的求告道:“大哥,不行……”
漢辰凝視他片刻,還是強硬的掰開他的手說:“我先給你存著,你什么時候靜了心,我再給你,拿來!還有畫報。”
“哥,求你,不要……”漢威真的心如刀割了,“大哥,子卿哥臨走的時候,他……他把這表握在威兒手里,子卿哥哥說,看到表就想想他,想想他,就要幫他報殺父之仇,幫他打日本鬼子……”漢威說的涕不成聲。
“你是不是要等大哥請出家法來,才能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