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卓敬已經隱約抓住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本質所在。
面對卓敬的疑問,姜星火不急不緩地逐一答道。
“工業國與農業國相比,多了一個半階層。”
一個半?
三人紛紛好奇起來,畢竟鄭和與卓敬沒有讀過《哲學通信:異化、新貴族與大明未來社會各階層精神分析》,而朱高煦也是在六部尚書快要讀完信才趕到內閣現場的,并不清楚信件內容。
姜星火繼續說道:“為什么農業國變成工業國就能解決人地矛盾,是因為工業國的生產力,或者說創造國民財富的能力,與農業國生產剩余農產品,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而這種概念上區別,我們依舊要用之前分析農業國生產力時提到的‘階層分析法’來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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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此人假托謫仙之名,行顛覆社稷之事,臣請斬之!”
密室中,黃福勃然變色。
而鄭賜此時也猶豫了片刻,委婉地對皇帝說道:“臣以為若是這個‘貧窮的本質是階層剝削’的說法流傳出去,廣為天下人所知,恐怕會引起江山動蕩畢竟,實在是有些一針見血了,甚至臣想了半天,都無法從所謂的剩余農產品分配這個角度,找出一星半點的可反駁之處。”
“這相當于為庶民造反提供了依據,陛下請三思。”黃福從座椅上起身,直接行禮不起。
朱棣面色,此時也不太好看。
但他沉吟了許久后,終究還是緩緩地搖頭,語氣平靜道:“愛卿的擔憂朕明白,不過,這件事,暫且先擱置吧。”
聞言,兩位尚書同時一愣,旋即紛紛低垂眼簾。
鄭賜心中冷笑不已,嘴巴張了張,卻又將到口邊的話吞咽回肚子里。
因為他突然發現,此時此刻的皇帝陛下,似乎比自己印象里的更加寬容。
若是換了旁人來說這種動搖江山的誅心之語,恐怕族譜都不夠朱棣撕的。
“罷了,既然陛下不予追究,那么就暫且饒了此人只不過,陛下切莫忘記臣方才所說的,此人言語,真有顛覆社稷之虞,不可輕視。”良久之后,黃福嘆息一聲,再次拱手道。
鄭賜聽到此處,微微一怔,隨即目光閃爍,隱晦地掃視了皇帝一眼。
他沒有想到,自己剛才準備說的話,結果卻被黃福說了。
“朕心中有數。”朱棣淡漠地瞥了黃福一眼。
隨即,他站起身,走向墻邊,望向這堵看起來不太結實的擴音墻。
朱棣望了幾息,仿佛透過墻體,窺伺墻對面另外一個世界般。
姜星火,如果能提出根治人地矛盾的辦法,那么朱棣對于他一切出格的言語,都可以既往不咎。
畢竟,人地矛盾是王朝周期律的核心,而如果真的能解決人地矛盾,大明帝國是真的有可能成為打破王朝周期律的偉大存在,這也將成為朱棣本人確立在史書上地位的重要功績。
日月有明,千秋萬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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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我們說過,農業國的主要社會階層有三個,農產階層、地主階層、手工階層。”
“而工業國與農業國相比,多了一個半階層,指的便是手工工場主階層,與被改變的手工階層。”
姜星火稍稍將《哲學通信:異化、新貴族與大明未來社會各階層精神分析》的內容給他們說了一下。
三人聽完后,消化了片刻。
“姜小友且等一下,老夫有一事不明。”
“卓老夫子請說。”姜星火自無不可。
卓敬率先問道:“你說手工工場,能夠吸納人口,老夫是相信的,關于手工工場主階層的出現,老夫也認可.但是唯有一點,人地矛盾的根源,其實是需要吃飯的嘴和種出來的糧食之間的矛盾。”
卓敬愈發疑惑:“就算你把人放到了別的地方,那這個問題也沒解決啊?反而會隨著農產階層進入手工工場,導致糧食產量進一步減少。”
“不錯。”鄭和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表面上農產階層進入了手工工場,轉變為了新的手工階層,可總要有人種地生產糧食,供給所有人的嘴啊。”
“你們想的,確實很有道理,但是我之所以說工業國和農業國的生產力不同,就在于此。”
姜星火緩緩道:“工業國生產力的進步,不僅體現在機器、農業技術進步上,更是體現在工業品海外貿易的工農業剪刀差上!”
工農業剪刀差.
一個全新的詞匯,出現在了眾人的面前。
“什么是工農業剪刀差?”卓敬忍不住好奇問道。
姜星火直接在地面上畫了四條線,分別代表工、農業品的價格和價值。
“工農業剪刀差,是指工農業產品交換時,工業品價格高于價值,農產品價格低于價值所出現的差額,它表明工農業產品價值的不等量交換。”
“伱看我這個線,像不像剪刀?”
三人一看,還真是如此,長得就像是兩把交叉在一起的剪刀似地。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朱高煦有些難以理解。
姜星火解釋道:“正如我剛才給你們講解那封信所說,從南宋開始,招募數百人一同勞作的手工工場,跟之前的小作坊相比,就已經顯示出了巨大的效率優勢,我將其稱之為勞動密集型產業的集約化優勢。”
“即便沒有我之前跟你們說的【鐵馬】出現,這種依靠人數進行的勞動密集型產業,譬如紡織業,也足以利用這種巨大的效率優勢,生產出成本更低、產量更高的紡織品,這種紡織品在海外貿易中,賣的價格是不變甚至更高的。”
“.而如果元代就已經普遍應用的水力大紡車得到了升級改進,這種貿易優勢,將變得更加的巨大,這就形成了工業品價格高于價值的第一把剪刀。”
說著,姜星火用左手比了個邱胖子的經典手勢,剪刀手。
“你們要知道,華夏對于這個世界上的其他國家而言,是擁有比較優勢的。”
鄭和覺得新奇,口中喃喃道:“比較優勢?”
“對。”
姜星火給他們解釋了一下這個新名詞的原理:“田忌賽馬總聽說過吧?說說田忌賽馬是怎么贏的?”
被姜先生示意的朱高煦老實答道:“便是田忌與齊王賽馬,田忌一方的上、中、下三等馬,每一等的質量都劣于齊王的馬。但是,田忌用完全沒有優勢的下馬對齊王有完全優勢的上馬,再用擁有優勢的上、中馬對付齊王的中、下馬,結果取勝。”
“這就是比較優勢。”
“譬如,我們以大明和安南的貿易舉例。”姜星火闡述道:“安南的稻米和布匹這兩種商品,跟大明相比,在單位產量和質量上都處于劣勢,沒問題吧?”
“沒問題。”
卓敬點了點頭,安南雖然光照水文條件好,也跟大明的江南種著同樣的占城稻,但由于其地農民缺乏精耕細作,耕種相對粗放,跟大明的江南稻米相比,無論是單位畝產量還是顆粒飽滿程度與口感,都處于劣勢。
至于紡織,那就更別提了,絕大多數安南婦女只能紡織出用以遮蔽身體的土紗土布,同樣的勞動,最后得到的布匹,跟大明的產量和質量都差得遠。
“安南的稻米和布匹跟大明比都處于劣勢,但只要處于總體劣勢的安南在稻米和布匹這兩種商品生產上劣勢的程度不同,處于總體優勢的大明在稻米和布匹這兩種商品生產上優勢的程度不同,那么安南在劣勢較輕的商品生產方面就具有比較優勢,大明則在優勢較大的商品生產方面具有比較優勢。”
姜星火笑著說道:“那么問題來了,安南的稻米和布匹,哪種商品劣勢較輕?”
“自然是稻米,因為安南的稻米雖然跟大明略有差距,但差距并不算大。”
“這就對了。”
姜星火繼續說道:“大明和安南,如果這兩個國家分工專業化生產和出口其具有比較優勢的商品,進口其處于比較劣勢的商品,則兩國都能從貿易中得到利益,這就是國際貿易里比較優勢的原理。”
“也就是說,大明出口布匹,安南出口稻米,那么兩國按比較優勢參與國際貿易,通過‘兩利取重,兩害取輕’,兩國都可以獲得利益。”
“而大明的布匹手工工場,是所謂的‘勞動力密集型產業’,提高了效率,所以出口時跟過去不同,還有工農業剪刀差?”朱高煦眼神一亮。
“非止如此,這只是剛才說的第一把剪刀,還有第二把呢。”
姜星火輕聲道:“安南是農業國,既然是農業國,那就有剝削農產階層和手工階層的地主階層,你們猜猜,在這種國與國的國際貿易發生后,安南的地主階層當權者,通過出售稻米獲得了優質且相對廉價的布匹,這些地主階層的當權者,會做什么?”
朱高煦忽然打了個哆嗦。
“會通過政治或經濟的手段,迫使本國效率低下的手工業階層里的布匹生產者,轉變為農產階層,生產更多的稻米!而原本就生產稻米的安南農產階層,也會被迫以更低的價格向安南的地主階層當權者出售稻米!”
“不錯,跟大明相比處于比較劣勢的國家,必然會利用手中的政治、軍事、經濟權利,低價向農產階層收購農產品,用以換取大明的手工業產品,乃至機器制造的工業品。”
“這就是第二把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