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三大殿,謹身殿。
跟姜星火前世北京故宮一樣,南京三大殿的用途是類似的,最前面的奉天殿便是俗稱的“金鑾殿”,用以皇帝接受百官朝拜;中間的華蓋殿較小,是舉行各種典禮前皇帝的“化妝間”;后面的謹身殿,則是用來宴飲行樂。
此時,朱棣正在謹身殿中大宴勛貴武臣,這個晚上,他之所以親自設宴款待這些靖難勛貴和洪武開國勛貴,既是以這種形式,表達對眾人的信任和愛重,也是在傳遞這某種繼往開來的合作信號。
朱棣穿著龍袍,站在高高的臺階之上,俯視著臺下黑壓壓的群臣。
“朕,乃是太祖高皇帝的兒子。”朱棣目光掃過所有人,語氣平靜地說道:“諸位里面,不乏自己或是父輩,就是隨太祖高皇帝打天下的功臣,朕都念著你們對大明的功勞,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宴會。”
朱棣這話,是對靖難時期跟他作對的洪武開國勛貴說的。
臺下一片安靜,顯然沒有人敢質疑君主的話語,更不必提在這時候說些什么了。
朱棣的目光,轉向了坐在國公一排里的魏國公徐輝祖。
座次順序更靠前的曹國公李景隆、成國公朱能的位置都是空著的,魏國公徐輝祖一下子顯眼了起來。
徐輝祖沉默地低下了頭,雖然徐皇后沒少給這個大哥說好話,為朱棣而死的小舅子徐增壽他的獨子也請求朱棣不要責罰大伯,但站錯隊,終究是站錯隊了。
不論是徐家的兩頭押寶,還是徐輝祖本身跟朱棣犯沖,徐輝祖的境遇都很難熬。
朱棣沒有再說什么,敲打適可而止,他舉起了酒盞,眾多國公、侯爵、伯爵們,也跟著一起舉起了酒盞。
朱棣很滿意,這里聚集了整個大明帝國的頂級勛貴,無論是多么強悍的將軍,在他的面前,都只能俯首帖耳地宣誓效忠。
不管愿不愿意,當朱棣舉起酒盞的這一刻,這些人都在向他效忠!
這也算得上是永樂元年難得的一個盛事了。
打了四年仗,如今算是太平了下來。
朱棣今年四十二歲,雖然身體強健,精神矍鑠,但去年也覺得肝部略有不適,太醫勸諫他,盡量少喝酒,徐皇后嚴格執行了醫囑。
少喝酒以后,朱棣確實肝不難受了,但胃卻被酒蟲勾的癢癢。
如今徐皇后正在后宮設宴款待宗室女、命婦們,自是沒人在朱棣身邊盯著,于是朱棣滿意地把偌大的、雙手才能捧住的復古青銅酒盞放到了嘴邊。
正欲“噸噸噸”的時候,忽聽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隨即幾個宦官慌張地沖了進來,在迎過來的三皇子朱高燧耳邊說了些什么。
朱高燧微微頷首,然后疾步走向朱棣,低聲說道。
“報,啟稟父皇!國子監監生數千人闖了出來!”
前排的武臣們都聽到了這個消息。
朱高燧又以極低的聲音說了幾句。
朱棣臉色頓變,他怒喝一聲:“放肆,簡直放肆!”
與此同時,臺下的武臣們紛紛露出耐人尋味的神色,雖然大家早就知道,遲早會有人阻撓變法,但這一刻來的還是太快了。
士大夫們終于按捺不住,選擇了在這個敏感的時期發起這一手,他們真的想造反嗎?
朱棣的臉上泛起濃烈的殺機:“大明律明文規定,國子監生員夜里不得出監區,膽敢冒犯朕的威嚴,絕不可饒恕!”
朱棣在臺上端著青銅酒盞踱步了幾下,憤然將酒盞摔在地上。
“傳令給金吾衛守護皇城(宮城),去調忠義衛,命他們迅速趕赴洪武門集合,做好戰斗準備。”
三皇子朱高燧抱拳道:“遵旨!”
他轉身離去。
朱棣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說道:“各位愛卿,你們也聽見了,變法一事朕本打算徐徐圖之,可現在,他們越界了!”
他冷笑一聲:“等把這些不長眼的東西消滅殆盡,咱們再慢慢談事!”
眾武臣連忙躬身稱是。
這才是朱棣一貫的反應,朱棣是從不害怕血流成河的,也不害怕別人指指點點。
更何況,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國子監監生,碰見了出動整齊的忠義衛,能招架幾個呼吸都很難說。
魏國公徐輝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無奈地低下了頭。
徐輝祖看得出來,朱棣今天本來興致極高,但正是因為心情好,所以被破壞的時候,才會更加煩躁。
事實上,在缺乏某些敏感性的朱棣眼里,這件事真的不太重要。
敢來鬧事,打殺回去便是了。
朱棣之所以如此氣憤,更多的原因,是因為自己精心準備的晚宴,用以拉攏勛貴武臣們的儀式,被這件突如其來的事件破壞掉了。
就在這時,又有宦官來報。
“陛下,榮國公和二皇子求見。”
聽到姚廣孝前來,徐輝祖方才松了口氣,若是有姚廣孝的阻止,想來就不會釀成慘劇了。
徐輝祖再看看周圍的靖難勛貴,便曉得,很多人也是跟朱棣一樣的思維,他們在刀光劍影的戰場上打滾太久了,視死亡、殺戮如喝水吃飯一般簡單,漠視自己的性命,也漠視別人的性命。
莫說是幾千國子監監生,就是幾萬、十幾萬、幾十萬士卒的大戰,靖難四年都不知道打過了多少場。
這也是朱棣之前作出種種匪夷所思的殘暴舉動的根源,說是戰爭后遺癥也不為過。
但他們沒意識到,現在不是靖難的戰爭年歲了。
對文人動刀,是會引起民間輿論大范圍反彈的。
“榮國公,你覺得此事該如何解決?”
看著姚廣孝,朱棣蹙眉問道,他不希望對方當眾駁斥他的意見。
“出兵沒問題,臣也是來請求調兵的。”
姚廣孝躬身道:“啟稟陛下,臣以為,當以忠義衛出動,但應以櫓盾圍堵為主,不易真動刀兵,畢竟事發突然,定有很多監生是被蒙蔽鼓動的。”
“嗯,榮國公說的也不無道理。”
朱棣微微頷首,也曉得剛才有些殺心過重了,他又看向其他人,詢問道:“諸位認為呢?”
丘福等人齊齊拱手道:“臣附議。”
晚宴到了這個地步,也是開不下去了,諸位武臣勛貴此時也不好回府,他們府里各個都是豢養著家生子組成的家丁家將的,這些人在五軍都督府報備過,戰時要充當勛貴們的親兵,被合法允許擁有戰馬、甲胄、長兵器,夜里的亂子,自家護衛自家的安危不成問題。
而皇帝自然也不會放任他們回去,免得有人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膽,趁夜惹出更多亂子。
“老二,去通知伱母后一聲,讓她安心繼續宴飲。”
朱棣想了想對一直沒說話的朱高煦吩咐道,又問:“國師呢?怎么沒隨你們一起來?”
姚廣孝似若無覺地答道:“跟禮部右侍郎宋禮宋大人在談話。”
朱棣聞言一滯。
不過此事朱棣倒也不覺得關姜星火什么事,畢竟這是涉及到軍事行動的問題。
而軍權,是朱棣最為關心的問題,他絕不可能允許姜星火直接插手。
謹身殿里自然是不允許披甲帶刀的,此事一眾勛貴們無事可做,倒也不慌,鎮壓這點小亂子,隨便派誰去都行。
然而就在這時,姜星火和宋禮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稍微了解了一下皇帝的決斷,姜星火堅決道。
“陛下,不可調兵!”
隨后,姜星火把自己的一番推斷,跟朱棣陳述了一下。
“變法本就阻力重重,而這群國子監監生想要壓下去,不過是陛下翻手之事,隨時都可以,眼下重要的是不能激化矛盾。”
朱棣蹙眉道:“國師未免有些婦人之仁,此時不動刀兵,這些監生滿城亂竄起來,惹來更大的動亂又該如何?”
“陛下且信我一回,上兵伐謀,攻心為上,我有把握不動刀兵即可平息事端。”
見朱棣頗有不虞,姜星火自然曉得,這種鐵血帝王的心性,是一定不怕有人跟他對著干的,但姜星火卻不愿意給變法增加更大的困難。
于是姜星火說道:“若是不成,陛下再調兵不遲!”
思慮片刻,朱棣頷首道:“好,朕信國師之言,不過國師要如何處置?”
姜星火問了個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兵仗局的火藥司,平日里還為宮中準備節日的煙花,剛才路過奉天殿前的廣場,看到上面不少宮人準備著煙花,想來是陛下打算待會兒與勛臣們觀賞?”
朱棣點了點頭,這是他為晚宴準備的節目。
“請陛下把這些煙花借給我一用,就在太平街上放。”
“朕允了。”
朱棣雖然搞不清楚姜星火打算干什么,但還是答應道。
姜星火繼續道:“再讓鄭和帶些宮中孔武有力的太監,拿些掃帚之類的,隨我一同去太平街上。”
“好。”
朱棣也毫不猶疑地答應了,宮中有不少武裝太監,都是他在燕王府時期培養的。
“陛下且在宮中等消息就好。”
在眾勛臣的面面相覷中,姜星火大步離去。
朱棣想了想,對老三朱高燧吩咐道。
“你去跟上國師,萬一有個意外,以國師安全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