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抬頭望去,只見原本遍布陰云的天空隨著狂風驟起,此時云層反而被撕扯出了巨大的縫隙。
一縷耀眼的光,透過陰翳的云層,投射了下來。
正巧投射在大祀壇的仙人雕像上。
那雕像,神態威嚴肅穆,仿佛真神臨凡。
“國師的祈雨術,果然非同凡響!”
看到這奇特的一幕,所有人都震撼不已。
就連百姓們,也是目露崇拜之色。
他們從未想過,國師的祈雨法術簡直是言出法隨一般,釋放了六個法器后,竟能召喚來這樣的景象,實在太壯觀、太美麗了。
這些圍觀的百姓,在他們的認知里,根本就沒有科學和熱氣球的概念,所以,他們只能把這一切歸結為國師的“法器”、“法力”。
而他們判斷國師厲不厲害的標準也很樸素,“法器”能飛起來,就挺厲害。
至于這“法器”是干嘛的,沒人關心,也沒人在乎,大部分人就是看個熱鬧,回家了該干嘛還干嘛。
而被綁在一起扔在地上的梅駙馬和景清,則是面色陡然一變。
他們不清楚熱氣球的作用,雖然不至于跟部分較為迷信的百姓一樣,認為是什么“法器”之流,但眼下,無論是誤打誤撞,還是這奇怪的東西真的起了作用,顯然都不是好事因為一旦起風,就意味著是有可能下雨的。
而一旦下雨,就意味著他們的賭約,輸了!
“這東西,究竟是干嘛的?為何要把活人放在上面?”梅殷問道。
而景清的眼眸里,僅存的清明卻早已消散殆盡,他的目光中滿是瘋狂,口中念念有詞。
“不可能!不可能!他們成功不了!天理昭昭!天理昭昭??!”
但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就在圍觀眾人大呼過癮的時候,大祀壇另一側土堆上的卓敬,看著身前欽天監的各種監測儀器,卻皺緊了眉頭。
卓敬作為最懂天文學的變法支持者,理所當然地,相關天象的事情,由他和欽天監來溝通。
但其實眼前的事情,是很基礎的常識,天象有風,不代表就有雨,這種大事總不能賭概率的。
既然云層有凝結核一說,那么想要成云致雨,云層,該穩定些才好發揮啊.而眼下,風云突變,云層已經開始劇烈變動了,這無疑會給祈雨增加難度。
卓敬默默地盤算著,既然風這么大,倒也不妨讓熱氣球先回來.若是起風后下雨了,那么熱氣球自然不必上去了,而如果起風后沒下雨,等沒風的時候,熱氣球再上去,也總比現在頂著風上去要強。
卓敬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了身后欽天監的官員們,讓他們去通知姜星火。
姜星火靜靜地站在雕像下,看著六只熱氣球頂著突如其來的大風,艱難地飛升天穹。
欽天監的幾名官員匆忙趕了過來,迎著風聲嘶力竭道。
“國師,要不停下吧!”
身后的宋禮卻皺眉喝道:“你們不是說今日無風嗎?”
欽天監的官員們,則是各個面露難色,祈雨的日期是他們定的,經過測算今天應該沒有風的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偏偏此時卻起了大風。
烈烈長風將他的青衫吹拂,姜星火卻仿佛是另一尊雕像一般,巋然不動。
姜星火靜靜感受著風向和風力的變化,最后下了判斷。
“計劃不變?!?
這便是成也在我,敗也在我的意思了既然國師負總的責任,于是,大祀壇上的所有人也只能默默祈禱,希望如果老天爺真的存在,那么能夠聽到他們心中的請求,給予一絲眷顧。
更遠處的鳳山山頂,也就是大天界寺的塔林所在之地。
朱棣與姚廣孝的神情,同時出現了幾分凝重。
跟那些不知情的圍觀人群不同,他們很清楚,用來載人去云層中播撒碘化銀的熱氣球,是不適合在強風條件下運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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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隨著熱氣球緩慢升空,周圍已經刮起了大風,狂沙飛舞間,讓整個天地仿佛瞬息變得昏暗,唯獨那熱氣球的發熱裝置,依舊閃耀著明亮的光芒,如同黑夜中的星辰一般耀目奪目,照亮了熱氣球周圍的數丈之地。
與此同時,伴隨著風勢的增加,空中飄蕩的灰塵更多,遮蔽了視線,使得試飛員們對熱氣球的操縱變得更加不穩定起來。
“轟隆——!”
似乎是有什么東西發生了巨響了,聲音從空中傳遞過來。
霍飛都覺得自己幾乎快站立不住了,心里卻是越發絕望,以現在的狀態,若是熱氣球突然失控墜毀的話,如果降落傘不靠譜,他只怕會死的連渣滓都剩不下。
“呼啦——!”
又是一陣狂風襲來,吹的人睜不開眼睛,甚至感到頭暈目眩,而就在這時,忽然一股強勁的風力,從反方向猛然推動著熱氣球往前沖去。
熱氣球飄蕩的速度,驟然提升了許多。
隔著數十丈遠,霍飛旁邊的另一個熱氣球的試飛員也嚇傻了,一動不敢動,生怕掉下去摔成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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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越刮越大了,整片天空都被烏云遮蔽。
眾人只好把祭祀用的東西全部遮蓋好,以免等會兒風太大,吹翻了他們辛苦準備的祭品。
“咦?”
正在用布遮蓋祭品的官員,突然發現,布匹抖動的頻率似乎開始小了起來。
“風小了!梅駙馬,風小了!”
景清奮力地扭動著被五花大綁起來的身體,此時,景清的眼中,已經滿是癲狂。
“云中無雨!成了!成了!哈哈哈哈!”
剛回到帳篷里脫掉繁復的祭祀禮服的李至剛,走出帳篷,正好看到這一幕。
之前聽說,國師去獄中見了一次景清,景清似乎對自己不顧一切的行為給家人帶來的痛苦,有了一絲悔意,但如今看來,恐怕深受理學道統影響的景清,還是在沿著那條絕路埋頭前沖。
可景清便是不這樣,也終歸是沒有活路的。
任誰都知道,景清現在活著,只是為了見證他的血誓結果了。
李至剛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
梅殷的神色,則沒有景清那么激動。
對于梅殷來說,他的心,在聽到靈璧決戰南軍戰敗的消息時,就已經死了。
無論是往后的困守孤城,還是在獄中指使學生擾亂變法,亦或是對朱棣的詛咒,都不過是他最后的執拗罷了。
不過,此時眼見風漸漸小了,似乎剛才確實只是一陣狂風過境。
天上的云層漫卷過后,復又聚攏了起來,卻半點沒有要下雨的樣子。
稍頃,風徹底地消散了。
梅殷的嘴角,還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絲笑意。
“朱棣.這個賭你贏不了我,如今老天爺不下雨,那幾個奇怪的東西縱使飛上天去,又能如何?難道是用人祭嗎?簡直荒唐!”
景清癲狂的笑聲從身后傳來,大祀壇上,姜星火依舊仰頭看著天穹。
風小了,是好事也是壞事,好事是熱氣球可以順利飛入云層播撒碘化銀了,壞事是沒法指望老天自己下雨了.不過總歸來講,還是利大于弊。
對于景清,姜星火雖然覺得他以身家性命來阻撓變法有些過于頑固,不過其人的操行,從這個時代的人看來,是無可挑剔的,對于這種短時間內扭轉不了的道德觀,姜星火沒興趣去較勁。
或者說,雖然景清對姜星火有著幾乎無理的怨恨,但姜星火從來都沒有把景清這個人當做對手。
姜星火的對手,是程朱理學,是無數反對變法的江南士紳。
而熱氣球的升空,其實本身就代表了某種對于程朱理學的鞭笞。
“天人感應?呵.”
姜星火搖了搖頭,只說道:“拿紙筆來?!?
身后宋禮一怔,旋即給姜星火找來紙筆。
姜星火干脆不去看天空中的熱氣球了,就著盛放祭品的案臺,揮毫潑墨。
此前他一直沒想好,要在邸報上發表什么文章。
如今,他想好了。
宋禮的目光越過姜星火的肩,看到了紙上墨跡未干的大字。
《物理學、化學等自然科學在幫助人改造自然過程中的實證作用,以熱氣球與碘化銀進行人工降雨為例》
熱氣球越飛越高,此時大祀壇周圍有很多人還沒有意識到,載人上天是什么概念,他們只覺得,這是國師真的有法力,把人放在法器里上了天。
“之前卻是小瞧國師了,真是個有大道行的,竟然能把人送上天?!?
“聽說國師年紀輕輕便修成神通,如今更是將這種法術用在祈雨,實乃社稷之福啊。”
“國師果然名副其實,以后定要與國師好生交往才是。”
有些觀禮的官員、勛貴已經開始對國師歌功頌德了,畢竟這樣大的手筆,就算是翻遍史冊,也沒哪位大能做得出來??!
大家都在議論紛紛,但是那位被眾人稱為國師的人,卻并未受到任何影響,他靜靜地在大祀壇中央站立書寫著,仿佛這世間的一切根本不存在。
但另外卻有思維敏銳的人,很快意識到了熱氣球的巨大作用。
魏國公徐輝祖怔怔地看著飄蕩在天上的熱氣球,忽然說道。
“若是國師此物運用得當,戰場上,豈不是開了天眼?”
徐景昌愣了愣,問道:“讓人站在上面打旗語?”
“對?!?
“不需要飛這么高,下面栓個繩子,飛十幾丈、幾十丈,就比現在最高的望樓還要好用了?!?
徐輝祖用拳頭虛虛錘了一下,當年白溝河大戰時若是有此物,能提前看到朱棣和朱高煦親自率領燕軍精騎側翼迂回,六十萬大軍也不至于一夕戰敗。
不過如今朱棣已經當了皇帝,這般心思,他是萬萬不敢與人講的,只能埋在心里。
梅殷、景清之流,可以不顧身家性命,可他徐輝祖肩上還有一個偌大的魏國公府說他墻頭草也好,忍辱偷生也罷,總歸是要竭力保全下來的。
徐妙錦聽著大哥與侄子的談話,心中想的卻是另一個念頭。
“若是能親自飛上天去,如九天玄女一般,從空中看看這世界,該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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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漸漸地小了,以至于半點都沒,讓人懷疑,剛才只是一陣夢境般的錯覺,而熱氣球中的試飛員們,也終于可以查看一下自己的情況。
霍飛先是檢查了自己的熱氣球,吊籃完整堅固,發熱裝置也沒有出問題,隔火網下火焰竄的正歡,至于綢布球囊看起來有一個地方被剛才狂風裹挾的碎石砸破了,但這并不影響球囊的正常運作。
熱氣球這種東西,球囊別說是破一個小洞,就是多破幾個,只要整體完整,飛行就沒有問題。
霍飛放下心來,扭頭看向同伴們,卻發現自己只看到了其余四只熱氣球。
“還有一只呢?”
霍飛環顧四周,實在是沒找見,當他意識到了什么,從吊籃里探出頭時,卻發現,大地早已在他腳下極遠處。
皇城、鐘山、玄武湖、幕府山南京城的名勝之地,平日里很多無緣得見的地方,在空中看來,也不過如此。
顧不得感嘆許多,霍飛探著頭仔細搜索,方才發現,在下方,一個球囊破了兩個大洞的熱氣球,正在緩緩下降。
“看起來倒是無礙剛才那聲巨響,恐怕就是它發出來的?!?
這些日子,試飛員們使用熱氣球飛天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雖然沒有飛多高,但卻明白,熱氣球的安全性,比他們想象的要好不少。
只要還能正常勻速下降,那么是不會出人命的。
接下來,就是此次任務最關鍵的一環了。
看著手腕上牢牢系著的、裝有碘化銀的瓶子,霍飛拿出一面紅色的小旗,作為隊長,他給其他試飛員們,打出了事先設定好的信號。
紅色小旗,代表他們將逐次飛入云層,隨后在倒數九十九個數后,一同播撒碘化銀。
五只熱氣球,在地面上眾人的眼中,此時已經成了五個小黑點。
前方云海翻涌,他們即將飛入云層,完成從未有人完成過的偉業。
這也是科學,第一次在實證方面,做到對世界的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