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韃靼人都是混蛋!”
加利奇公只能將自己的滿腔怒氣發泄在亦勒赤臺的身上,對著他的臉破口大罵起來。仿佛眼前站著的就是那位盜取金盔的蒙古人。
看著如暴怒的公牛般盛氣不休的男子,亦勒赤臺采取了不聞不問的態度,任憑對方如何辱罵,他都面無表情地立在那里,似乎全然沒聽見。
“等我抓住了那個賊,我會把你們兩個一齊處死!”公爵怒道,“我要把你們的四肢分別綁在四匹馬上,然后打著馬朝不同的方向跑,將你們活活撕成四塊!這是欽察人對付小偷的辦法!我還要把你們的頭用一根皮帶穿過雙耳,掛在大旗桿上示眾!”
“就這些嗎?”
亦勒赤臺冷冷地問道。
“你認為還不夠嗎?”
被對方的態度所激怒,公爵雙眼圓睜,臉色愈發難看起來。
“足夠了,其實不必那么麻煩,怎樣死對我來說都無所謂。只不過你的部下卻不能獲得戰利品,他們的心里大概也在如此詛咒你吧?”
“他們敢!”
“有什么不敢的呢?走出這里,去聽聽他們的怨言吧!只怕我說的還是很客氣的評價呢。”
“可惡!”
公爵暴喝一聲,甩手就給了亦勒赤臺一鞭子,打得他全身微微一顫,但是臉上仍舊保持著冷淡的表情與相同的口調:
“你許他們以財富,卻使他們只能看到財富而無法攫取,這種喪失信用的事情,只怕不利于士氣的提升吧?沒有士氣,你憑什么和蒙古人作戰呢?就憑手中的鞭子嗎?”
這句話確實擊中了公爵的軟肋,亦勒赤臺所說的情況,他并非毫無察覺,只是因為自己身為主將,生怕一旦讓部下開禁,就再也無法管束其他人。然而,從現在的形式看來,即使自己采取嚴肅的軍紀來取悅欽察人,也無法阻止其他公爵們的掠奪行徑,而因為這些戰利品的歸屬權問題,亞隆部下的欽察人已經不止一次地與羅斯公爵們發生爭執了。
想到這些,公爵的心情愈發煩亂起來,最后將包括亦勒赤臺在內的人們都趕出帳幕,自己氣悶地想了一夜,終于想到了權宜之計。翌日,他將亞隆請進自己的帳幕,對他說:
“我看到你和公爵們發生了許多沖突,這絕不是一件有利于作戰的好事。我看不如這樣,由我出面將那些牧群收集起來,等趕走韃靼人后,再退還給你們。那時,士兵們得到韃靼人的財物后,就不會再計較這些牛羊了。至于其他公爵已經搶去的那份,我看就不必追究了,權當送給他們的出兵謝禮吧。”
在欽察人之中,亞隆是一個頭腦比較清楚的人,聽到公爵如此說,就答應了下來。雙方達成協議后,欽察人果然不再因為牧群之事與羅斯人爭吵了,但是加利奇公突然加入了搶奪戰利品的行列,卻加深了其他公爵們的不滿,如非他們畏懼公爵的武力,早已再度掀起新一輪的爭執。
矛盾并未解決,只是被暫時轉移而已。它所造成的裂痕依然在不斷的擴展著,直到那總爆發的一日降臨到所有人的頭頂之上……——
連日來,重病纏身的者別不顧其虛弱的體力,堅持乘坐著鐵輪戰車不停地來往奔走于自軍本陣周圍,觀察地形,選擇最適于蒙古人設伏的地點。
這其間,他連續接見了三名從前線星夜趕來的使者,他們的人和坐騎都是一副大汗淋漓的樣子,由此也可以看出戰況之激烈。他們將速不臺的口述一字不匱地傳遞給者別,使他能夠時刻掌握前線的動態。
"速不臺那顏正在按照預定計劃退卻,追趕他的是一個叫做密赤斯老的羅斯貴族,他可以指揮其他貴族的部隊,但是似乎并不能完全行使這一職權。現在,除了個別公爵之外,能夠聽從他調遣的只有欽察人的騎兵。"
第一個使者如是說。隨即就是第二個使者的陳詞:
"速不臺那顏將許多牛羊丟棄在草原上,引來了另外一些公爵。但是那些人只顧去爭奪牛羊,眼睛里沒看到任何危險。他們得意洋洋地說,‘哪來的什么不計其數的韃靼人,我們只看到不計其數的牛羊呢。韃靼人肯定不會比欽察人的牛羊更多,也不會比它們更厲害。照這樣下去,我們很可能一直追到海邊上,也很難看到韃靼人的影子呢。‘"
"他們很快就要看到了。"
者別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語氣之中充滿了輕蔑之意。他在心里盤算著,覺得那個密赤斯老實在上徒有虛名的無能之輩。
戰前一日,第三名使者出現了,向他匯報了羅斯人的與此地之間的準確距離。
"他們就要來啦。速不臺那顏的部隊距離此處還有半天路程,羅斯人距離他也有半天路程。"
"這么說,最遲明天午后,我們就要與羅斯人作戰了。"
打發走使者后,者別立刻命令全體部隊進入伏擊地點,全軍不得生火,只吃干糧,所有的戰馬都要勒好嚼子,不得隨意發出鳴叫。此后,他又指派了一些已經投降的欽察人趕著一些牧群在伏擊地點附近放牧,裝出一副平安無事的樣子。
大戰前夜,他回到了自己在海邊的帳篷里,他看到自己的速勒迭旗幟旁插著象征著十位千夫長的長槍,就猜到他們已經率先趕來參加最后的軍議了。可是,這個時候,他只感到全身無力,下車的時候連腳也挪不動了。
"不能這樣!"他在心中對自己下著命令,"如果真的不能動彈了,也要等打勝這一戰之后,那時就算要回歸長生天,也沒有什么遺憾了。"
聽著四周喧鬧的聲音,他知道全體部隊已經調動起來了。那些馬蹄聲倏忽接近,又如風遠逝,熟悉的兵器撞擊聲使他感到心情安適。這個將畢生奉獻給戰場的男子,在那可兒的攙扶下,顫抖著走入了自己的帳幕,隨即在一張氈子上躺了下來,這才感到全身的骨節都快散了,一陣陣酸痛感不時襲來。
"大人,您的身體不要緊嗎?"
久后在此的千戶們看出他的健康情況不佳,紛紛上來慰問。者別向他們擺了擺手,待一口氣緩過來,方低聲說道:
"大戰在即,都不要亂,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我就可以安心了。"
然后,他拼盡最后一點精力,對他們面授機宜。根據事先選擇好的地形,設伏地點就選在那條流入亞速海的小河——迦勒迦河畔的盆地上。這里四面都是山林密布的小丘,適于大軍蔭蔽,出口只有前后兩個,其中一個出去后還將面臨一片沼澤地,根本無法行動。因此,只需將敵人來路的入口把住,入伏者就插翅難飛了。至于盆地內部,由于河水經常泛濫,沖刷出許多縱橫交錯的溝壑,任何大部隊也很難在其中展開隊形,何況自己事先已經派人在那里搭建起一座中規中矩的營地,里面甚至存放了許多虜獲的金銀財寶,其數量相當驚人,任何人走進去看,也不會懷疑這就是蒙古人的貯藏寶庫。當然,這也不能讓敵人輕易得到,否則就顯得不那么真實了,因此,速不臺派出了一隊人馬迎在入口處,做虛應故事般的抵抗后,就立刻逃跑。
及至將所有的任務和注意事項都吩咐下去后,者別終于再也支撐不住了。他躺倒在氈子上,除了喘粗氣和大聲咳嗽之外,一句連貫的話也說不出了。那可兒們慌忙給他弄來熱水,為他擦拭額頭鬢角處滲出的大量汗水,但是無論怎么擦,那些汗水就像數條無盡的小溪般始終不絕,直到者別昏睡過去后,才算漸漸止歇。這時,帳幕中央的那堆篝火因為無人關照,已經快燒盡了,開始冒出大股的青煙,直沖上被熏得發黑的帳幕穹頂,并在那里集結起來,繚繞盤旋著,散發出刺鼻的氣息,直到它們慢慢地從頂部預留的煙道里悄然溜出。其實,現在地氣溫根本毋需燃火,許多帳幕頂子上的毛氈已經被揭開了大半,露出里面褐色的木頭架子,活象被拔了皮的牛羊肋骨,一根根排列在那里,在夜色中透出一股危險的氣息。即使如此,也沒有誰會覺得寒冷,那個季節已經過去了,接踵而至的只有凝滯不動的熾熱氣溫,將整個海岸平地盡收其中。今年的草原旱季比往年提前了一些。
朦朧之中,者別忽然聽到漸漸趨于安靜的營地里忽然響起了一些人談話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斷斷續續的歌聲。那歌詞他聽得并不很清楚,只是隱約聽到其中的一句:
"戰士啊,你再也見不到故鄉的草原,延伸的征途會將你引往白骨皚皚的戰場,血流成河的壕塹……"
有人聽得不耐煩,就小聲罵起來:
"唱什么唱,你的嗓子比黑烏鴉還難聽,沒準兒真的把鬼魂引來,讓我們大家倒霉!"
被罵的唱歌人立刻反唇相譏道:
"不愛聽的話,你就用三歲牛的毛塞住耳朵,然后滾回去挺尸吧,別在這瞎攪和!"
"老子去哪,用不著你來管!"
"噓!都別吵了。那顏大人的病還不知道怎樣,你們反而吵架,驚醒了他,一齊倒霉!"
至此,者別聽出這些人正是自己的那可兒們,他們應該是坐在帳幕的門口,燃起了一堆篝火,借助彼此聊天來渡過整個長夜。
"大家都已經討厭繼續作戰了。也許就此收兵是個好主意呢。"
但是,他隨即又想到大汗下達的"尋找最后海洋"的命令,又覺得在沒有得到許可之前,是不能擅自做主的。
"也許大汗派出的傳令使者正在向這邊感過來吧。但愿如此!"
他就這樣思索著,不久后再度陷入了昏睡之中。
此時,他的心中被興奮和擔憂所填滿.興奮自不必說,他擔憂的也不是別的,就是害怕在后面的郭進突然趕上來,在知道自己此時的病情之后,強行收繳自己的指揮權!
這可不是在開玩笑,以郭進的地位,別人還真不敢說什么,就算是速不臺也同樣不敢.更何況,在軍中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郭進的心腹存在.畢竟他和拖雷在黑龍江地區駐扎了將近十年的時光,有這么長的時間,就算是身為主將的他,也不清楚郭進到底派了多少心腹進來!
幸好郭進現在被他拋開來有5天以上的距離,也不用太擔心他會突然跑來.到不是他舍不得這點指揮權,主要也是為了保護郭進啊.別看在外面別人都說他者別是拖雷手下的頭號大將,是拖類一系的核心.其實只要是高層都清楚,拖雷一系的真正核心除了拖雷本人之外,還有就是郭進了!
他畢竟年紀大了,身體看來也快要不行了,以后那一大家子的事情,還是要靠郭進的.現在郭進的處境可不怎么樣呢!
接近清晨的時候,他被一陣喧嘩聲驚醒,立刻招呼自己的那可兒進來,問現在是什么時辰。那可兒告訴他,太陽剛剛升起。又告訴他,速不臺那顏的誘敵部隊已經撤退下來了。
"快扶我出去看看。"
者別說完這句話后,那可兒卻沒回答,只是愣怔地看著他,一動不動。
"你怎么了?耳朵聾了嗎?誰讓你違抗我的命令?"
者別有些生氣了,他一生氣,臉上就騰起了一團不正常的嫣紅之色。那可兒看到他的樣子,有些害怕,向后退了幾步。
"是我!"
帳幕門口及時響起的話語在那可兒聽來,如同大赦的圣旨,臉上的緊張神色有所消解。者別聽出來,說話的人正是速不臺,于是說道:
"你回來啦。"
"是啊,我回來啦,也把羅斯人帶來啦。"
"你為何要他違抗我的命令?馬上就要展開最后一擊了,我怎能置身事外?"
"你必須置身事外!這場戰斗由我指揮,你的任務就是躺在這里靜候佳音。"
"那還不如殺掉我算了!"者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整個戰場都是我親手布置下的,你處來乍到,很難靈活調動。萬一因此放過了羅斯人的主力,豈非前功盡棄?"
"你已經做完了所有的事情,沒必要再繼續拼命了。打完這仗后,無論大汗是否下達命令,我們都要回去。這里的氣候對你的身體沒有任何好處!"
速不臺的態度也很堅決,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
"我是大汗任命的主將,你沒有命令我的權力!"
者別一旦搬出這個身份來,速不臺也只能住口了。他用激動的眼神看著被那可兒攙扶著艱難起身的者別,臉上露出難以言喻的神色,直到對方走出一段距離后,才收回了目光。一轉身,又迎上了另一雙熟悉的眼睛。是自己的副手脫歡帖木兒。
"感覺怎樣?"脫歡問道。
"他怎么如此固執,簡直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速不臺抱怨著,希望能引起脫歡的共鳴。
"你去偷金盔的那天晚上,我何償不是這樣想呢?今天也該讓你有所體啦,別想從我這里得到任何安慰!"
丟下一時語塞的速不臺,脫歡徑自走掉了。雖然是以斥責的口吻進行了反擊,但是他本人的心情也并不輕松。者別也好,速不臺也罷,他們都是蒙古男兒之中的佼佼者,在為本民族而戰的事業中寧可將自己置身于險地,也從不曾對個人安危稍有顧及。其實,自成吉思合罕以下的每一個蒙古男兒又何償不是如此呢?否則,他們又何必跨越萬里征途,來到這片遙遠的異域,和素昧平生的異民族作戰呢?——
我的征途是蒼茫大地,我將在戰場上尋求永恒的歸宿!
"愿戰神速勒迭與火神噶賴以及長生天上的諸神加恩于所有的蒙古健兒,使我們在刀叢箭雨中平安歸來吧!"
脫歡在心中默禱著,走上了附近的小山丘,那里正有一群隨軍而來的珊蠻巫師正圍著一團篝火婆娑起舞,并不斷向火中灑著馬奶酒。他們踏著古老的韻律,唱起神秘的歌詞:
啊,紅色的火神噶賴啊!
你的父親是小粒的玉髓,
你的母親是鍛過的鐵塊。
我向你敬獻犧牲;
一勺金黃色的奶油,
一杯青黑色的奶酒,
一掬皮下的油脂。
求你賜戰士以幸運,
求你賜馬匹以力氣,
求你賜手臂以準確,
把厄運的烏云驅向敵人的頭頂!
珊蠻們重復地唱著,每唱完一遍,就會發出"哈咻"、"哈咻"地長聲尖叫,臉色也從最初的平靜轉呈為狂熱。一些士兵們敬畏地跪在圈子外面,不斷地叩首。脫歡看了一陣,發現速不臺居然也在其中,就準備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中去,卻被身后跑來的一名那可兒給叫住了。
"大汗的使者來啦,同時帶來了大汗的命令。"
"人現在在哪?"
"就在山下。"
"向者別那顏稟報過嗎?"
"還沒有,他已經趕到河谷那邊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