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木站在高大的木墻上,迎著如刀子一樣的朔風.
這里是建立在烏拉爾山口的大營.作為黑龍江探索隊的首領(lǐng),他難得有這樣清閑的時刻.
扎木的資格很老,是的,很老.
也記不得是在什么時候,當他還是一個奴隸的時候,他就被當時還是一個小屁孩的過金給買了過去,并成了當時還是鐵谷的護衛(wèi)隊首領(lǐng).
如今他的兒子都從怯薛軍退役,回到了黑龍江地方軍中來任職.
對此,他很滿足!
次日清晨,帳車內(nèi),窩闊臺親自打開了車帳窗簾,一縷陽光射進大金帳中,有人在帳外稟報:“三王爺,蒙哥小王爺來了!”
“歡迎我的賢侄!”蒙哥登上帳車,見臉色疲憊的窩闊臺正站在帳門邊,迎接自己,急忙納頭叩拜:“侄兒給伯父請安!”
“起來吧,不要緊張嗎!”窩闊臺上前彎腰將他扶起,蒙哥較過去明顯瘦削了,臉色更蒼白,眼角布滿血絲,神情緊張得不知所措,便用手指著一個瓷墩,讓蒙哥坐下。
這是出了杭愛山后,叔侄二人間的第一次談話。蒙哥低著頭,緊張地心幾乎蹦到嗓子眼,手指也有些顫栗,自從襲擊者――者臺這個神秘人物露面后,蒙哥每天都在恐懼中度過。他清楚地知道,背后指使者臺的人,就是自己的額布,額布將自己當作釣餌,利用伯父對自己的信任,誘使伯父跌入陷阱。對于父汗的陰謀,他不能說全無預(yù)感,那時只是一種朦朧地猜測,當事實俱在,數(shù)百無辜者喋血山谷,百余道人火中喪生,那滿眼的血,不是用語言可以抹去的。
“孩子,抬起頭――咱們爺倆總得面對這一尷尬的時刻。而這一時刻,對你對伯父都很重要?!彼⒅筛缟n白的臉,開門見山地說,“應(yīng)該說從小到大我都很愛你,昂輝額娘愛你勝于伯父。你也沒有辜負我,那天在杭愛山,如果你不沖到前面,伯父也許就死去了。你父親一定很希望伯父死,你卻救了伯父。”對于如何處置蒙哥,可以說從者臺出現(xiàn)后,這一話題就千百次地縈繞在他的心頭,使他感到如鯁在喉。
“是的,伯父,從者臺出現(xiàn)那天以后,侄兒一直在等待這一天?!泵筛珙^低著,話語有些顫音,眼里噙著淚,眼前這個人就是伯父,他的小命就捏在這個人的手掌心里。他對伯父愛多于恨,出生后,就被昂輝額娘代為撫養(yǎng)。年幼時對窩闊臺的感情,可以說勝過對額布的感情。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才知道自己是四王爺?shù)拈L子,四王府才是自己的家。結(jié)婚后,他在額布與伯父間,逐漸分出親疏來。額布要奪汗位,要殺伯父,當然不肯同他講真話,可他早感覺一種陰謀地存在,不想阻止父汗,只做他該做的事,至于父汗與伯父哪個為大汗更好,他也懶得去想。
“你父親所做的事,如果你知道,你還會做出那樣的選擇嗎?”窩闊臺直截了當?shù)貑柕?,他覺得這話還是不要隱藏的好。
“伯父,你也許不信,”對于這樣的提問,蒙哥感覺血一下涌上了頭頂,他的心跳加快,臉色由紅轉(zhuǎn)白,他已經(jīng)有了去死的決心。便放開膽子去說:“如果一樣的事可以重演,侄兒還會那樣做的。正如我受傷后,伯父不顧自己的傷勢,讓鄭大夫先救侄兒。就憑著伯父這一舉動,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永不后悔!當然,伯父對我做出的任何懲罰,哪怕是死,蒙哥都毫無怨言……”
“孩子,不要怕,伯父至今也沒有想過要把我與你額布的恩怨,算在你的身上,甚至一直在找一條路給你額布,”窩闊臺聽得到蒙哥的牙齒在打戰(zhàn),臉色更蒼白,知道他承受到的壓力太大,便轉(zhuǎn)換了口氣,說:“當年你祖父在未成年時,因小過,殺害了自己的異母兄弟,這件事你該聽說的?!?
窩闊臺見蒙哥點了點頭,又道:“你祖父當上大汗后,多次對自己的過失慚愧不已。晚年,他在選擇我為汗位的繼承人后,還幾次提到過這件事,伯父當然知道你祖父的心思,”窩闊臺沉思默想了一會,又說,“孩子,這個大汗,你父汗當不了,他要殺伯父,不惜拿你當釣餌,為了奪取遺詔,他殺了當年救過他小命的也遂皇太后,他還活埋了木哥,派人去殺害耶律楚材先生,如果讓他當這個大汗,會有更多的好人以及無辜的人死去……像他這樣,以陰謀奪取天下是不能長久的,現(xiàn)在他的陰謀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伯父念著你皇祖父的話,依然想給他一個機會,如果他肯罷手,伯父還將他當作兄弟,過去所有的事,包括也遂皇太后的事,伯父都不再追究了……”
“伯父,你……”蒙哥滿眼淚水,驚詫地望著窩闊臺。
窩闊臺面色平靜,目光很柔和,桌案上放著那張成吉思汗簽名的傳位詔書。
“這個決定,不用說,是不好做,但伯父說出的話決不反悔?!币娒筛缬行@詫,窩闊臺長吁了一口氣說:“孩子,你也懷疑伯父的誠意嗎?你伯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悉,甚至與我身邊的謀士們反復(fù)商量過這件事。”
“不――侄兒只是為伯父的結(jié)論所震驚,太意外了……”
“沒有什么意外,想到你還是個嬰兒時,伯父和昂輝伯母那樣深愛著你,想著生死關(guān)頭,你沒有舍棄伯父,想著你額布是伯父的幼弟,是你祖父幾次囑咐我要保全的人,這一切就都不意外了。”
“我的父汗,沒有伯父這種寬容,他對不起伯父,也對不起也遂皇奶奶,他是個該殺的罪人!”
“孩子,你能說出這些話,就沒有辜負伯父的信任?!?
“伯父,想讓侄兒做什么?”
“打起精神,馬上作為本王的特使,回曲雕阿蘭見你額布,就這樣去對他說:放下屠刀,回頭是岸,他還是我的四弟?!备C闊臺坦誠地望著蒙哥。
蒙哥沒有想到伯父叫自己來會是這個結(jié)果,感動地跪在地上,使勁叩頭,眼中閃著淚光,哽咽著說:“伯父,你和昂輝額娘從小到大都是那樣疼侄兒,今天又如此信任我,我會勸額布到伯父面前請罪的,希望伯父別忘了,你今天對我說過的話。”
“你可以走了,伯父不是食言的人,你應(yīng)該知道!”窩闊臺上前扶起蒙哥,拍著他的肩膀,用黑亮的眸子望著他,“盡管這個決定做出很難,我也感覺對不起也遂皇太后,可為了報答先皇對我的囑托,只要你父汗不繼續(xù)作惡,他將得到我的寬恕。朕還會一如往常地善待你的額布和你們一家人?!?
“我這就走,我會按伯父說的話去做的!”蒙哥心里一陣輕松,站起身來。
“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
蒙哥一愣,吃驚地望著窩闊臺。
“昨天闊端已經(jīng)去了老營,我需要他去見中軍阿里黑與四大怯薛,這是本王抵達汗廷安全上所必須做的,伯父告訴你的意思是伯父沒有一件事在瞞你?!备C闊臺停頓了一會又說:“你回到家中,向你額布宣過伯父的口諭后,在我到曲雕阿蘭前,你可去中軍大營找闊端,聽從他的指揮,控制行宮局面,確保本王到達后的安全,不許再釀出差錯!”
“謝謝伯父,侄兒遵命!”蒙哥跪下叩頭。
“來人,將我的五花驄牽來!”窩闊臺走出帳車門,對侍衛(wèi)命令道。
五花驄牽來了,這馬渾身胭脂色,白鼻,前胸寬闊,四條腿纖長,碗口大的蹄子,身上配著的銀鞍,錦墊,銀鐙子,轡頭帶著金飾。窩闊臺用手撫摸著馬的鼻子,對蒙哥道:“孩子,你的馬是為了保護伯父,被者臺的人射死的,這匹馬是你祖父送給我的,今天我轉(zhuǎn)送給你。帶上你的侍衛(wèi),上馬吧。記住只有黃金家族的團結(jié),我們蒙古人才有希望!”
蒙哥飛身躍馬,五花驄撒開四蹄,后面眾侍衛(wèi)緊緊跟隨,一隊人馬迎著東方的朝陽,消失在綠洲一樣的草原上……
窩闊臺站在帳前四周矮垣邊,眺望遠去的蒙哥,鎮(zhèn)海趨馬來到帳車下,他陰沉著臉,神情憂郁地目送蒙哥遠去,有些不理解地說:“三爺,你不該縱虎歸山,四王爺一旦知道兒子回去,孤注一擲怎么辦?”
“孤注一擲,老四不敢,你不用擔心?!备C闊臺轉(zhuǎn)過身,望著鎮(zhèn)海笑了笑,胸有成竹地道:“我已算定,蒙哥一去,老四會感到壓力更大,就會自亂陣腳,而后,鐵木格會站出打碎他的春夢!”
“王爺你看,后邊飛來一支馬隊!”一個侍衛(wèi)指著遠處,對窩闊臺稟報道。
窩闊臺向遠望去,一團煙霧中,一隊騎兵沿著驛路上奔來,鎮(zhèn)海說:“我去看看!”正說著,一個侍衛(wèi)飛馬來報:“阿姆河行省總督牙老瓦赤求見!”
“大總督來了,鎮(zhèn)海大人你去迎迎他?!备C闊臺對鎮(zhèn)海說。
轉(zhuǎn)瞬間,踏踏馬蹄聲轉(zhuǎn)過,鎮(zhèn)海伴著身穿紫袍的牙老瓦赤打馬過來。
牙老瓦赤是花剌子模人,本名叫馬哈木,他長得本不高,站在高個子的窩闊臺面前,更顯有些瘦弱,可這個人在蒙古汗國地位顯赫,是一方札魯忽赤。從1218年歸順成吉思汗后,這個人一直管理著中亞錫爾河和阿姆河中間的廣大地區(qū),成為阿姆河行省總督,管理著中亞包括撒馬爾干,不花剌等幾十座大城邑。他的青花馬身后跟著數(shù)十伴當,一眼望見立于帳車上的三王爺窩闊臺,大老遠下馬叩拜:“臣牙老瓦赤,叩見三王爺!”
“牙老瓦赤大總督,是來參加忽鄰勒臺大會的,因何才到這里?”窩闊臺親自下了帳車,扶起牙老瓦赤。
牙老瓦赤面帶喜色,眸子間閃著英氣,說:“三王爺,花剌子模蘇丹札蘭丁從印度歸來,重新在花剌子模建國,現(xiàn)在他變本加厲,在呼羅珊、到處殺害蒙古人,搶劫我們的商隊,阿姆河以南亂了,卑職聽說要開忽鄰勒臺大會,就帶人離開撒馬而干,偏趕路急了,路上生了病,奴才一直擔心去的晚了,參加不上三王爺加冕的盛典呢!”
窩闊臺笑著說:“大總督不遲,來得正是時候?!?
牙老瓦赤吃驚地問:“三王爺,你是大汗繼承人,出了什么事,怎么才來到這里?按說從時間推算,三爺早就該被宗王們抬著登上高高的汗臺,接受萬民歡呼朝拜,成為蒙古的大汗――世界的征服者,王爺?shù)膸ぼ嚭我匀绱司徛校俊?
窩闊臺長噓了一口氣,陡然兩眼放光,說:“本王從霍博出來,遭賊打劫了,這說來話長了……”
“是四爺暗中作梗?”
“你怎會想到這?”
“如果不是四爺從中干了對不起三爺?shù)氖?,汗廷的人怎容三爺在此處緩行。?
“是呀,老四派者臺帶大軍襲擊了本王,本王死里逃生,剛剛派蒙哥去見他額布,勸他不要再作惡。”
“三王爺,要寬恕四爺?”
“是的!”
“王爺?shù)淖鞣ㄓ行┎煌祝 ?
“你說該怎么辦?”
“當年馬其頓王亞歷山大征服了世界大部分國家,又想去征服印度國,可他的部將中有人反對他們的總司令,不想去攻打印度。亞歷山大對部將沒有辦法,就派專使去魯木去請教他的老師亞里士多德,詢問如何處理這些不聽話的部將。亞里士多德并沒有說話,只是帶使者來到自己的花園,命人把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鋸倒,又將根須挖盡,填平樹坑,栽了棵小樹?!?
“你說的故事,本王聽過,你是說該殺了老四!”
“小人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向大汗講了一個故事罷了?!?
“好,你很詼諧,本王也沒聽見你說什么,你的到來,我很高興,上車與本王一起走吧!”
夜色朦朧,一座門前樹有王纛的大帳內(nèi),鐵木格穿著件孔雀綠色的綢袍,腳上穿著云狀圖布靴子,盤坐在榻上,喝著熱滾滾、香噴噴的新煮的奶茶。他知道拖雷在等他,由于時間還早,他想在夜深些再去,避開四王府人多的煩躁。他身材不算高,可壯實得像座鐵塔,他一邊喝著,一邊翹著胡子,心里打著算盤。這些天,他嘴里答應(yīng)舉薦拖雷為大汗,心中卻一直為自己抱怨,作為鐵木真嫡親弟弟,大名鼎鼎的皇太叔,按說打江山時也沒少出力,可坐江山時只能為人作嫁衣,苦澀還是有一點點……同君主交,共患難易,共享樂難,打天下,兄弟一條心,坐天下就不是一回事,當年協(xié)助鐵木真打天下出力最多的是鐵木格的二哥合薩兒,然而建國后,功勞最大,也受猜忌最烈,鐵木真坐上大汗位置后,就開始懷疑哈薩兒的忠心,與他失合,如果不是額娘干涉,哈薩兒幾乎被兄長殺頭。最后大汗還是奪了哈撒兒大部分封戶,致使他郁悶而終,那時兄弟們才知道打江山是一回事,坐江山,兄弟們是沒份的,鐵木真要傳給兒孫……從那時起他就斷了登上汗位的念頭,可眼見侄兒要當大汗,他還是有些心魔在作怪……忽然,外面一個侍衛(wèi)推開風門,進來稟報:“王爺,耶律楚材與亦魯格大人在府門外求見!”
“誰?!”鐵木格驚愕地丟下茶杯,水流了下來,他眼睛呆呆地盯著侍衛(wèi),耳朵里一陣嗡嗡直響,腦袋內(nèi)顯出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