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闌丁驚回首處,但見眼前征塵漫卷之處,花拉子模軍的旗幟如同被割倒的稻谷似的一茬又一茬地撲倒在下去。士兵們的血染紅了他的視線,輾轉哀號之聲充斥了他的聽覺。
"卑劣!"
當這聲怒吼即將沖口而出之際,札闌丁忽然意識到這是毫無意義的。戰爭,本來據說全盤的較量。只怪自己陷入了騎士對決的狂熱,而忽略了同時所肩負的統帥職責。看來,成吉思汗有一次在智謀上取得了勝利。他以自身為誘餌,使得自己與部隊分開,導致了統御作戰的極大漏洞。
"又被擺了一道啊。"
他悔恨地想著,虛晃一招,飛馬敗退而去。
其實,札闌丁的猜測只能說對了一半。成吉思汗最初并沒有料到對方會識破自己的戰法。但是,蒙古軍優秀的諜報系統卻使得他能夠迅速了解戰場各處的一舉一動。因此,札闌丁自以為相當蔭蔽的別動隊,還沒出發多久,就被成吉思汗掌握了全部動向。于是,他將計就計,命令沿途的蒙古軍虛做抵抗之勢,勿必放札闌丁進入本陣的中心。同時,他命令忽必來率領一支部隊蔭蔽保護,又命幼子拖雷率領一萬騎兵趁機突入花拉子模軍兩翼之間的契合部,將他們徹底分斷開來。此后,他又傳令給負責攻擊的窩闊臺和察合臺全力發動反攻。
他的安排看似有條不紊,其實也是冒了極大的風險。畢竟,沒有多少人敢于將自己置于隨時可能遭到敵軍襲擊的危險之地。但是成吉思汗認為,危險從來都是相對的,如果是在戰場上,那就更不必擔心這些。假如真的被札闌丁得手,那么自己也不過是這種程度罷了。
失去統一指揮的花拉子模軍立刻遭到了無情的打擊。拖雷的攻擊部隊幾乎是以閃電般的速度切入了他們的陣營,當滅里和滅明發現這一不利情況的時候,他們卻根本無力分兵反擊。做為鐵王同族的滅明雖然在不如其族兄,但也不愧為一員猛將。當他迎面遭遇到窩闊臺的全力攻擊時,立刻揮舞長矛挺身迎敵,帶領著清一色波斯駿馬組成的騎兵隊如飛旋地雪片般沖入了蒙古軍的陣內。因為他的沖擊,使得窩闊臺一度向后退卻,然而他立刻命令迭該和亦魯格二將從側翼包抄過去,將這支凸出花拉子模陣營的敵軍一舉包圍起來。他自己則親自指揮著部下盡量與滅明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并不停地以弓箭削弱對方的力量。不久后,滅明的身邊就產生了許多失去騎手的軍馬,它們狂嘶亂奔,卷起陣陣塵煙,反而在自軍的行列內造成了騷動。
"不要亂!"
滅明大聲呼叫著,試圖彈壓局勢。然而,他的叫喊聲立刻暴露了自己的方位,蒙古軍立刻認定此人是敵軍主將,于是無數支利箭從幾個不同的方位集中射向了他。措手不及之下,他連續中箭,只覺天昏地暗,身子搖晃了兩下就倒撞下鞍鞒,再也沒能爬起。
"敵將已被討取!現在全軍出擊!"
此時的窩闊臺一掃平日不緊不慢地姿態,親自督率部下,突入花拉子模軍隊左翼。驟然失去主帥的左翼軍陣立時大混亂起來,不可彌補的裂痕漸漸擴大……
右翼軍在鐵王的帶領下,一度表現得十分英勇。雖然與左翼失去了聯系,但是他們的沖鋒卻已經勇猛頑強,使得察合臺一時間一籌莫展。還是身為輔佐的闊闊搠思及時進言,提出派遣猛將纏住鐵王,使之無法向軍隊下達有效的命令。然而,派誰去執行這個危險的任務呢?一想到那個可怕的奪命煞星,蒙古眾將都有些遲疑。
"二殿下,派我們三人去吧!"
自告奮勇者正是阿剌黑、速格禿和塔孩三人。他們至今還在因忽氈之戰中未能阻擋住鐵王的突圍而耿耿于懷。眼見雪恥的機會到來,他們當即請令。在得到察合臺的同意后,他們立刻飛馬上前,向鐵王發出了挑戰。
"來啊,你這忽氈的幸運兒,今天看你還能逃到哪里去!"
已經殺紅了眼的鐵王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挑戰,立刻與三人發生了激烈的交鋒。一旦真正的對決起來,三人才看到了鐵王真正可怕的一面。這個如鐵塔般的壯漢似乎從不知疲勞為何物,即使他經過連續不斷地作戰,已經保有著強勁的力量和驚人的速度,一柄巨斧揮舞如飛,將三人的攻擊全部接了下來,同時還有乘隙反擊的余暇。他每發出一斧,附著其上的力量就將三人逼得透不過氣來,他們之中沒有哪一個敢于真正招架這一斧,因此只能采取游斗之策,試圖消耗鐵王的力量。
"能夠合力纏住他已經很不錯了,幸虧沒有和他單獨交手,否則早已喪命了。"
三人均做如是之想,因此加倍小心起來。而就在他們戰得不可開交之際,察合臺已經下令闊闊搠思等人進行反擊。對于這支成軍不久,尚欠配合的部隊而言,除了依靠鐵王的勇武之外,其自身的攻防能力著實不能令人恭維。因此,在不久之后就已經顯現出不支之狀,終于在察合臺的猛攻下喪失了斗志,開始向后潰退。
及至發現這一點后,鐵王不禁暗呼不妙,不得已之下只能從三人的包圍圈中闖出,追趕自己的部隊,企圖穩定軍心。可是,這支混合部隊的士氣來源就是依托于鐵王的勇名,如今見到心目之中的戰神也在敗退,更加沒有戀戰的心思,全線潰退下去。
隨著勇將鐵王呈現出下落不明的狀態,花拉子模的最后軍隊完全失去了戰斗能力,被蒙古軍分割包圍成各個小隊,進行絕望的抵抗。殺紅了眼的鐵王揮舞巨斧,開始不斷沖擊蒙古軍的小包圍圈,不斷拯救著那些行將覆滅的部下。可惜,他縱然勇冠三軍,卻畢竟只是孤身一人,不可能扭轉整體的失敗。后來,他干脆放棄了這種徒勞動拯救,帶領著千余殘部沖擊向前,去蒙古人的陣地內尋找札闌丁的下落,正好遇到了被忽必來所追殺的算端本人。
"陛下立刻撤往河邊吧,我來抵擋追兵。"
他不容扎闌丁拒絕,就沖上去攔住了忽必來的馬頭。二人完全沒有通名報姓過程,見面就是一場狠斗。幾個回合過后,鐵王意識到自己遭遇了蒙古軍中的最強勇士。由于有鐵王的掩護,同時蒙古軍也為了貫穿成吉思汗所下達的"活擒札闌丁"的命令,因此無人向他射出任何一支利箭,卻將他的護衛軍劫殺得七零八落。
當此危急時刻,札闌丁已經顧不得別的,只是奮力的從左沖到右,又再度返回。每進退一次,都在敵軍陣內爆出一蓬蓬的血雨。受驚的戰馬馱著無頭尸體四處奔跑,踐踏著那些身受重傷,無力爬起的不幸人們。
"札闌丁,快快下馬受縛,大汗會饒你一命的!"
"休想!"
札闌丁用簡短的話語和飛舞的大刀做為回答,繼續著近乎絕望的奮戰。很快,他發現四面包圍過來的蒙古軍越來越多,自己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小。他情知戰況已非自己能夠獨立挽救,于是一聲斷喝,飛馬殺向南面的河邊。尾隨著他,蒙古軍繼續鼓噪不息,因為他們知道,那河邊已經沒有任何一條完整的船可供其乘坐。
然而,在接下來一瞬間所發生的事情,卻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札闌丁在即將沖到河邊的時候,瞅準了一匹從身邊掠過的無主戰馬,飛身躍起,落在它的背上,然后催促著它一直奔到河岸邊上的高達十余丈的懸崖,隨即象一道電光般,猛地躍入河水之中,如一陣風似的游向對岸。
在黑色的波濤之中,他奮力脫去鎧甲和頭盔,只留下手中高擎的花拉子模軍戰旗,同時用另一只手奮力操控著絲韁,驅使胯下的坐騎與不斷洶涌沖擊而至的激流搏斗著,向對面泅渡過去。即使在這種時刻,他還不忘回頭向已經來到岸邊的成吉思汗做出了一個半威脅,半挑釁的動作。
"生子當如此人啊!"
目睹這一驚險場面的成吉思汗發出了驚嘆之聲。
"大汗,趁他沒逃遠,讓我們下水追趕上去,結果了這個禍根吧!"
"不必了,這樣一條好漢,還是放他一條生路吧。"
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成吉思汗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猶自在湍急的河水中上下起伏的札闌丁的身影。這一幕,恰如一首古代波斯史詩所寫的那樣:
亦思梵的牙兒在他后面遙望,
發現他在那條河的遠方陸地上。
他說:"別把這個人叫做人吧——
他是頭怒象,天賦予威嚴和雄壯。"
他這樣說,
向魯思坦走的方向凝望著。
“忽闌王妃醒來啦。”
這個消息是牙剌瓦赤在申河大戰后的第三天親自從哥疾寧趕來稟報的。成吉思汗聞報后,二話不說,當即宣布回師。除了猛將朵兒伯多黑申及其所部被留了下來。成吉思汗交給他兩個任傷:
其一,打掃戰場,尤其是設法打撈被札闌丁沉入水中的大筆金銀財寶;
其二,準備渡河繼續追擊札闌丁,同時搜捕在擺脫忽必來的攻擊后下落不明的鐵王滅里。
在得知成吉思汗的決定后,牙剌瓦赤情不自禁地發出了驚嘆:
“天啊,您要把忻都(1)人交給這位‘伊本大牙(Ibn-dāya)’來撫養嗎?”
“伊本大牙?這是他的新糾號嗎?那又是什么?”
成吉思汗將詢問的目光轉向了這位本地出身的學者兼能吏。過去,那個男子因在討伐北方森林的禿馬惕人時采取了無差別級屠殺方式,被人們稱為“殘忍者朵兒伯”。如今,他又將這種殘忍帶到花剌子模來啦。
“大汗請看,那就是‘伊本大牙’。”
因著牙剌赤瓦的手指,一群黑色的影子出現在成吉思汗的視野之中。
“哈哈,原來是烏鴉啊。”
看到那禽類展開寬而蓬松的黑色羽翼,盤旋于半空,并不時俯沖向尸橫遍野的戰場,恰恰與“殘忍者”朵兒伯那襲黑色披風迎風飛舞的背景相映成趣,使得成吉思汗不禁啞然失笑。
“大汗好象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啦。”牙剌赤瓦說道。
“是啊,這還要多虧你這只報喜的百靈鳥呢。”
笑意漸收后,成吉思汗感慨復生。戰場的嚴酷、謀略的多變以及術赤的煩憂,當然,更為擔心的還是忽闌的身體。這些事情不時紛至沓來,或令他殫精竭慮,或使之困惑難解,難怪會剝奪他所有的笑容與開懷。如今,一個個強敵相繼被打倒,舉目四望,天下再無敵手可言。尤其重要的是,心愛的忽闌竟然奇跡般地從昏迷中復蘇,而自己幾乎以為再也無法聽到她的聲音。當此順心如意之際,長久以來失落的笑容也就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心中與臉上。
見大汗興致頗好,牙剌瓦赤趁機進言道:
“大汗,聽說您打算派三殿下去懲罰哥疾寧,是嗎?”
“不僅是哥疾寧,還馬魯、巴里黑和也里!凡是曾經幫助過札闌丁反亂的城市,都要受到其應有的懲罰。任何人都要為自己的做為而付出代,這是長生天的旨意!”
一旦言及此事,成吉思汗立刻恢復了冷峻和警惕的表情。
“可是,長生天的旨意中就沒有寬恕與容赦嗎?即使那些城市中確有不逞之徒對大汗心懷叵測,就要對整個城市加以毀滅嗎?正如真主曾經準備毀滅邪惡之地所多瑪的時候,路遇亞伯拉罕。于是,他們互相交談。亞伯拉罕問,如果那個城市里有二十個善良的好人,您是否還要毀滅它?真主回答說,不會。于是亞伯拉罕又問,十個呢?五個呢?真主最后回答他,即使那座城市之中只有一個好人,也不會輕易毀滅它。”
“那是你所信奉的神,是你們的生活。我雖然對你們的神并不排斥,卻也并不欣賞。如果你生為一個蒙古人,你才會了解什么是生存!”
成吉思汗沒有再說下去。顯然,他不想因為爭執而毀了自己的好心情,于是他狠命的用鞭子抽打著坐騎,向著前方疾馳而去。是啊,在那前方,還有忽闌在等待著他。
忽闌的病情果然奇跡般的康復了,不再昏睡的雙眼熠熠有神,較之病倒前竟是更顯清明。然而,這僅僅是整個奇跡的一部分。更使成吉思汗驚訝的是,分別之前猶如蠟像般剔透嬴弱的身體此時竟然豐腴如夕,在沒有侍女攙扶的情況下徑自走出帳幕來迎接成吉思汗。
健康的紅暈重上雙頰,舒朗的發絲飄逸飛揚。哦,那個忽闌又回來了。巴兒忽真灣前倔犟的她;進軍金國途中頑強的她;西征出發前夕激情的她……眼前雖然只有一個忽闌迎上來,頭腦之中卻有無數個忽闌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那些忽闌的影子,喜著、嗔著、歌著、舞著,一動之間就是一種風情,萬個忽闌就是萬種風情。她們以萬種風情,千般姿態勾引著成吉思汗內心的熾熱情感和無盡回憶。那些回憶,即使再過三生三世,只怕也無法忘懷,更不愿忘懷。
這樣的心潮起伏,在忽闌撲入懷中的時候才被暫時擱置起來。成吉思汗以自己畢生之中最為熱切的懷抱來迎接自己的天使。
“這是萬能的長生天賜予的奇跡啊!”
許久,許久,成吉思汗只能不斷地重復著這句話,忽闌則以含淚的笑容打量著遠道而來的夫君,輕輕地說道:
“大汗啊,你的頭發又白了許多。每次出戰歸來,都會讓我看到這樣的事情呢。”
“我老了,很丑吧?”
感受到忽闌的小手在自己的發絲間不斷梳理撫弄,成吉思汗舒適地享受著妻子的親昵,同時用低沉的笑語問道。
“怎么會呢?大汗在我的眼中永遠不老。”
“哈哈,我還有其他地方也能使你知道我老不老。”
成吉思汗忽然覺得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年輕時代,全身鼓蕩著無窮無盡的力量與情yu。
“啊!現在是白天呢。”
丈夫的手臂一旦繃緊,忽闌已經了解到這背后將要發生什么,不禁粉面生暈,彩霞漫天。
“白天又如何?世界是我們的,除了天意之外,再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們。”
不待忽闌有所表示,成吉思汗雙臂一震,將她橫抱入懷中。然后,躍上一匹駿馬,雙腳磕鐙,飛馳而去。
“去哪里?”
忽闌但覺耳邊風聲水起,一個嬌柔不勝的身子宛如御風而行。
“閉上眼睛,不要問。我們將自己的命運交給這匹通靈的寶馬。”
“好吧。”
忽闌輕聲呢喃著,幸福地閉上了眼睛。許久以來,她都不曾享受過這樣的溫存與撫ai。然而,她從來沒有抱怨過什么,即使因為夫君的后宮與日俱增,也不過是在口頭上調侃兩句罷了。因為她自從第一天決心跟隨著這位全身用鐵血鑄就的夫君之時,就已經有所覺悟。她所求者,不過是對方的一顆心。這個世界上任何事務都會因時因地因人而有所改易,惟有一顆真心,卻是彌足珍貴,萬世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