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門外。
“這就是亂象頻生的一夜傾城,夜傾城?”頓了頓,左右瞇眼看著綿延不見盡頭的城墻黑影,微微搖頭,“面積倒是挺大的,比起皇城來也不遑多讓,不過看起來似乎很普通啊。”
若是葉席在這的話,定然能認出這說話者,正是不久前在荒山破廟打過照面的標準主角相青年,6千秋。
在他身后,除了多出個貌似管家模樣的白鬢老者外,依然是跟著那百余編制的銀盔銀甲精銳護衛。也正是因為這些護衛的存在,6千秋這一路走來很是輕松太平,不像葉席那般提心吊膽。
這等扎眼陣勢,但凡是有點腦子的山匪,都不會對他們動心下手。
所以現在,沒感受到傳聞中亂象的6千秋,不禁搖頭評價著,語氣頗有點見面不如聞名的索然。
“興許是亂在城內吧,不然即使以訛傳訛,也不會有這么大名聲。”白鬢老者倒是謹慎,基于豐富閱歷的下意識謹慎,隨即輕笑道,“不過若這夜傾城真的只是徒有虛名的話,那少爺,這對于我們來說豈不是件好事?”
6千秋不置可否笑道:“是嗎?”
“當然。依照外界說法,夜傾城已有國中之國亂象。原先我們的計劃,是用三年時間徹底平定這里,將夜傾城打造為皇朝邊境正規重城。到那時,這份成績會給我們,給少爺在朝堂師門中帶來偌大聲望。而現在實地親見,這夜傾城似乎并不如傳聞中那般復雜,那無疑會大大縮短我們的計劃時間。”
說到這里,白鬢老者目光微閃,旁邊雖沒有外人,但仍下意識壓低嗓音道,“國師老邁,現在的身體也已經一天不如一天,退位讓賢是遲早的事情。而少爺乃國教道一宗百年難得一遇的絕世天才,外加上家族支持,這位置……”
“慎言,樊老慎言。”6千秋擺手打斷,眉頭微皺,似是不悅,“國師一職關乎萬載社稷,向來是由陛下與掌印監以及離任老國師商量議定,又豈是我等所能隨意評定?并且道一宗里面高人甚多,天賦卓絕弟子更是屢見不鮮,百年難得一遇這樣的話,往后就不要說了,傳出去讓人笑話。”
“是,少爺,是老奴多嘴了。”白鬢老者低頭拱手。
點點頭,6千秋轉而問道:“謝老率領的諸位門客游士,如今到哪里了?”
“昨日飛鷹傳信,已是到了光州地界,估計兩三日內就能抵達這里。”
“恩,進城后回信讓謝老約束好他們。并轉告他們,建功立業的機會就在眼前,只要能助我大周王朝安定夜傾城,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放心吧,少爺。”白鬢老者頷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們受我陸家無償饋贈多年,現在定會為少爺效盡犬馬之勞。”
“希望吧。”6千秋面上倒沒什么欣悅喜色,一如往常溫和淡然,輕聲嘆道,“有些事人算總不如天算,但求竭盡全力即可。”
白鬢老者聞言稀眉一揚:“少爺還在想此前全州鬼界與北塞佛門談崩的事情?老奴當時雖然不在場,但后來得知那不過只是個意外,我們路過也未多做準備,哪能料到已經談妥的事情會突生變故,這怪不得少爺。”
頓了頓,“可惜老奴我未能查到那一男一女一怪鳥的消息,估計只是幾個籍籍無名的家伙。也算他們走運,不然老奴會讓他們知道壞事的下場。”
“罷了,過去的事情不提了。”6千秋微微搖頭,看著近在咫尺的城墻入口,揮手道,“城門要關了,我們先進城再說。恩,進城后記得打聽一下城主府怎么走。既然往后幾年都要待在這里,總要主動拜會一二才是,免得別人再說什么天官傲慢。”
“好的,少爺。”
“對了,我記得皇城廉老神捕的大弟子,素有小神捕之稱的耿輕侯,就是在這夜傾城里當差的吧。這是個妙人,待會記得提醒我去拜會。”
“是……不過這耿輕侯即有小神捕之稱,想必手段非凡,又為何治下城市會亂成這個樣子?”
“哈哈,不一樣的。我聽說這耿輕侯只抓觸犯律法的修印師,他可沒興趣去管什么偷雞摸狗的小賊。”
“如此也就難怪了……”
……
獨特的地理位置,外加上復雜的城市氛圍,令得夜傾城的四方城門關閉時間很早,幾乎在西方日頭剛一落下,這邊城門吊橋就開始合攏了。
而光天化日之下都能亂得不成樣子,那到了晚間,城外的危險程度也就可想而知。好在葉席來得及時,在城門即將關閉前,還是隨著人流涌進了城中。
和其他城市一樣,夜傾城也是有進城費用的,而且還不少,約是普通城市的五倍。不過守門小兵只管收錢,不管盤查,也就是說只要你交了錢,哪怕你是各州通緝犯,照樣可以大搖大擺進城。
這不禁是讓葉席松了口氣,要知道他可是有案底在身的人,凌谷城的馮家、光州的青陽宗,都恨不能將他剝皮抽筋,雖然對方的勢力范圍不一定能覆蓋到這里,但小心總是沒錯的。
剛一進城,葉席還沒來得及打量周遭城內狀況,便被一群灰衣布衫的人快走來圍住。
“要坐車嗎?”
“投奔親戚?知道親戚住哪嗎?這么多行禮我幫你挑吧……”
“這位大哥,一看你就是跑行商的,有住的地方嗎……沒有?那我帶你找一個,保證安全!”
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塵土味夾雜著汗腥味頓時充斥鼻端,葉席瞬間只覺得自己來到了現世車站,住宿的、拉車的、掮客挑夫等等,不一而足,服務花樣繁多。
如果這真是在現世的話,那葉席當然不會搭理這些人,眾所周知車站附近龍蛇混雜,最是混亂。寧愿舍近求遠去最近路口打出租,也不要貪圖方便在門口上車。但這是異界,還是從未來過的夜傾城,葉席想了想后,還是跟著個面色焦黃的車夫走了。
值得一提的是,這里的車夫所駕不是馬車,而是類似民國的那種人力黃包車。雙輪黑棚,結構簡單。當然這雙輪是木質,不是什么輪胎鋼圈。
葉席的目的地自然是那印術學院,聽車夫說就在西城區,不過距離城門這里有點遠,得跑個把時辰。葉席估摸著前半句應該是真的,但后半句就不好說了,直截了當問道:“車錢多少?”
一只手掌,“五兩……哎,小兄弟你別走啊,價格不合適咱們可以再商量嘛。”
一根手指,“一兩,去不去?”
“只一兩?哈,小兄弟你莫拿老哥耍笑……得得得,別走、別走,一兩就一兩。唉,就當是我今天做回好人,給錢上車吧。”
“不是到了給錢?”
“小兄弟是第一次來夜傾城吧,這里的規矩就是先給錢,后做事。不給錢,你做買賣連搬箱伙計都招不到。”
“了解,一兩給你。”
看著接過錢嘴上連連嘆氣虧了虧了,但眼中卻毫無情緒波動的車夫,葉席隱隱覺得自己被算計了,但這真不怨他,這價格他已經對截攔腰砍并再砍一刀了,只能說對方套路太深。
好在一兩銀子他付得起,也就不多做計較,低頭跨步上車。
“小兄弟,你那包袱最好放到身后去,那有個木架看到沒。”指了指周圍密集人群,車夫好心提醒道,“放在外面的話,一不小心,容易被些過路小賊給順手摸去。”
“哦,謝謝。”葉席覺得有道理,從善如流的將包袱放到身后木架上。
“客氣啥,你付錢的嘛,我得保證客人東西安全。走咯!”車夫一聲吶喊,力將身旁兩根突前把手抬起,原地打了個彎,小跑前行。
這種人力雙輪車就是如此,看著費力,實則只要路面還可以,那除了剛起車的時候用把子力氣外,之后只需依靠慣性,輕松就能跑得飛快。
能看得出來這面色焦黃的車夫,絕對是個熟練老司機,城門口這里人來車往,乍看去就算輕裝步行也休想輕松前進,但現在這輛雙輪車卻能在密集人群中游刃有余的穿梭著,進退自如,且度還不慢,簡直奇跡。
“老哥你這手藝絕了,拉車很多年了吧?”
“哈哈,一般一般,混口吃飯。”背對著的車夫一邊拿穩把手見人縫就鉆,一邊大笑道,“小兄弟哪里人啊,干嘛來這?這里可不是良善之地啊。如果沒什么要緊事,我勸你還是趕緊離開這里為好。”
正如之前在全州見過的王哥,但凡是車夫,就沒有不話嘮的。這也是葉席決定在此打車的原因,他需要近距離了解下真正的夜傾城是什么樣子,而想要知道這點,沒有比這些整日走街竄巷的車夫更合適的詢問人選了。
想到這里,葉席順著對方話語接道:“來這辦點事情,可能要待段時間。謝謝老哥關心,我在來時也經常聽人說夜傾城怎么怎么亂,到底這里真實情況啥樣啊?”
“真實情況?嘿嘿,一句話啦,東城區最富、西城區最窮。南城區最亂、北城區最貴。”
“怎么說?”
“東城區是做買賣的地方,那邊全是商鋪酒樓客棧,還有喝花酒的地方,嘿嘿,聽說那里還有來自西方的黃毛女人,膀大腰圓的很帶勁,可惜老哥我沒福見到。兜里沒錢也最好別去,否則就會被打出來。”
“西城區就是我們這些賣苦力的,還有少數本地人,各個窮的叮當響。南城區那里更了不得,每條街都有人罩著,滿地都是些游手好閑的幫派混混,哪怕你大白天去那里也不安全,輕則被洗劫一空,重則直接就出不來了。”
“難道就沒人管?這里的衙門捕快呢?”
“嘿嘿,小兄弟,這里是夜傾城。”車夫頭也沒回的嘿笑兩聲,夜傾城三字重音明顯,“你口中的衙門捕快,比那些混混還狠,還招人恨。遇到混混打劫,你只要配合交錢,一般來說沒啥事。但你若是犯到那些捕快小吏手里,那就惹大麻煩了,脫層皮都是輕的,不把你家當油水全榨出來你就甭想出來。”
葉席咂咂嘴,默然,“對了,還有南城區,那里是貴族官老爺們住的地方,也是夜傾城相對而言最安穩的地方。不過里面具體啥模樣我也沒見過,沒點身份的人是進不去的,像我們這樣的連靠近都不行。”
“哈哈,總之一句話,只要有錢有身份,你就能在夜傾城活得很舒服,這里啥都有,也啥都能弄到。”
“沒錢沒身份呢?”
“別來、永遠別來!”
……
葉席挑對人了,這面色焦黃的車夫真的很能侃,且先不管這里面有多少夸張水分,至少從他的口中,葉席對夜傾城的真實情況算是有了個大致了解。
可惜他之前沒說實話,那西方學院距離城門口應該并不遠,亦或者是他不斷走街竄巷抄了近路的緣故,根本不需個把時辰,只是短短兩刻鐘后,葉席視野中就出現了幾棟與周遭房屋風格迥異的圓頂建筑。
晦暗暮色下,無法看得分明,但那無疑就是西方印術學院。
“到了。”
“謝了老哥……恩?”葉席下車后剛想禮貌道聲謝,就見那面色焦黃的車夫拉著車子,一道煙般鉆進路旁小巷,瞬間消失不見。
意識到了什么,葉席瞬間低頭看向手里的包袱,這時才現他那原本深灰色的包袱,現在竟然變成了黑布包袱,重量也有點不對。只是因為天色晦暗,方才下車時他并沒有注意到。
打開包袱,里面是幾塊破布裹著的碎磚石頭。
“草……”
追是不可能了,葉席根本不了解這里的地形,那車夫此時早不知鉆進哪條小巷里去了,根本無從尋找。
皺眉仰天,葉席很快就想明白問題出在那里。車里面那個看似擺放東西的木架有問題,應該是個翻轉裝置。那車夫之前的提醒看似好心,實際是騙他把包袱放在身后那脫離視線的木架上,然后在拉車中途他通過把手附近的機關,神不知鬼不覺的來了個偷梁換柱。
葉席那包袱里,有大約幾百兩銀票,幾包食物,幾件換洗衣服,還有斬鬼刀。
一些重要東西,比如鬼車令、印幣什么的他都是貼身放的,唯獨斬鬼刀,先前就被取了出來,進城時因為擔心搜身,便順手塞進了包袱。
這尼瑪……整日打雁終被雁啄瞎了眼睛,人民群眾的智慧果然不可小覷!
“呼……”長吐口濁氣,葉席轉頭看著周遭街道上的閑散行人,通明燈火,忽然莫名笑了,“呵,這就是夜傾城嘛……見識了。”
真的見識了,所謂耳聽不如眼見,眼見不如親身經歷。葉席此來印術學院,是為上課的。卻不想還未踏入學院,就被人上了生動一課,課名就叫做——這里是夜傾城!
實際上,被上課的不只是葉席,還有差不多同時間進城的6千秋一行人……
街頭處,勒住馬匹韁繩,6千秋皺眉看著眼前骯臟且凌亂的街道,不斷有大呼小叫的污言穢語聲從各處傳來。不遠處,露天食攤外,一個大漢正趴在道旁通水溝前大口嘔吐著,為那包羅萬象的水溝再添了份色彩,很是鮮艷。數個嗡嗡蟲蠅,就在大漢頭頂上方鍥而不舍的圍繞盤旋。一陣夜風吹過,陣陣刺激性氣味撲鼻而來,幾個紙袋打著旋兒在街道上飛舞,嘩嘩作響。
移開視線,道旁燈亮處,幾個身材臃腫,涂脂抹粉的女人正雙目放光的看向這邊,頻頻招手,不斷拋著媚眼。角落陰影處,同樣有數道目光注視而來,能察覺到其中的不懷好意,只是在看到后方那百余精銳護衛后,又縮了回去……
轉頭,看著身旁有些怔怔愣的白鬢老者,6千秋皺眉疑惑問道:“城主府……就在這里?”
“呃,先前那個小女孩指的……是這個方向沒錯啊……”
一個精銳護衛打馬過來:“少爺,屬下打聽了,這里是南城區,城主府在北城區。”
6千秋愣了愣:“我們先前從哪道城門進來的?”
“北城門。”
“你的意思……是我們明明可以轉個彎就到的地方,卻繞了一大圈,還來到了最不相干的這里?”
“老奴無能!”白鬢老者急促呼吸幾下,胸膛劇烈起伏,褶巴老臉一片鐵青,“我這就去找那小女孩,就算將這里挖地三尺我也……”
抬手打斷,“呵呵,算了樊老。”
一群從皇城千里迢迢而來的衣著光鮮大人物,卻在抵達地頭后,因為一個貌似純良的小女孩指路,就像個傻子似的被耍得團團轉。
這事說來確實有點尷尬,但6千秋卻忽然笑了,就像正在西城區某個街道上的葉席那樣,笑的樂不可支:“有意思,哈哈,真有意思……這就是夜傾城嗎?這下印象深刻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