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4 直白相告,心意突變
屋外是寒風料峭,屋內卻是一派和樂。
宋家是小門小戶,沒什麼規矩條文。吃過晚飯,宋老爹抽著錢慕錦送的菸絲,看著兒女哥哥能幹,藉著酒勁,從前的沉默模樣也沒了,說了好些話。
都是實誠而又普通的話,無非是希望往後一家人還能好好過日子,再就是問問過年前還有什麼缺的沒。錢慕錦和容景之都是外來之人,即便已經生活了數月,但更多時候,他們習慣的是從前的生活。宋家三兄妹應話,又或者是說到別處地方,錢慕錦插話的興致都不怎麼高。
話沒說多大一會兒,宋老爹看了一眼興趣缺缺的錢慕錦,話鋒一轉:“阿錦,年後新房子就起好了。你和老大搬到新房子去吧。”然後又望向容景之和樑忠,話是對著錢慕錦說的:“你哥哥和叔父都在這堂屋擠了好些日子了,委屈了。”
錢慕錦看了一眼沉默的容景之,應了一聲。
如今宋家已經不必爲了省那麼一點油燈早早入睡,除開宋大娘和宋老爹習慣早睡,其他人其實睡得並沒有那麼早。
宋光去後面給大家燒水,錢慕錦看著格外殷勤的宋光,眉間隱隱帶著狐疑。可是這樣的宋光對宋勵和宋怡來說,似乎和平日裡一樣,並沒有什麼不同。
因著燒水的柴火得時時把控著,所以宋光燒水的時候沒辦法離開,東屋這邊,錢慕錦獨坐著無聊,起身出屋。
門板子已經被下下來,樑忠弓著身子在鋪牀,容景之雙目緊閉坐在一旁,似在養神。而在錢慕錦出去的那一刻,他緩緩睜開眼,轉過頭看她。
然而只是一眼,容景之勾脣一笑,眼中若有深意。
有些習性,一旦瞭解至深,一眼便看穿。
錢慕錦無端端的生出幾分惱怒,正欲張口,西屋裡出來了人。
宋怡這段日子十分努力的給大家趕製衣裳。因著身形可以就地量,她做這些事兒又做的十分順手,所以新衣服一件一件的完工,過年的氣氛也一點一點的濃重。
此刻,宋怡手裡是一件新的棉襖,很顯然,是男人穿的。
見到錢慕錦,宋怡笑嘻嘻的把衣裳遞給她:“大嫂,你看看這是我給錢大哥做的!”
得知錢慕錦姓錢,宋家人又主動的給容景之改了姓。對於兩人乃是兄妹的說法,似乎是深信不疑的。
錢慕錦把衣服丟還給她:“給我做什麼,誰的衣服給誰。”
宋怡已經算是跟著錢慕錦吃過幾天飯的人了,見她忽然這麼反常,難免的去看容景之的表情。容景之坦坦蕩蕩的坐在那裡,眼角含著笑,那笑容,彷彿是看著鬧脾氣的妹妹,滿是寵溺。
不知道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什麼讓錢慕錦對容景之置氣,宋怡很快反應過來,打了圓場:“錢大哥,你試試吧。”
衣裳時很普通的樣式,襖子和褲子。但是棉花用的足,穿起來十分暖和。容景之笑著接過:“有勞小妹。”
宋怡擺擺手:“沒啥,錢大哥你喜歡就成!”
錢慕錦多看了宋怡一眼,發話問道:“你整日都做衣裳了?”
宋怡點點頭,是啊,她不做衣裳做啥呀?
錢慕錦看一看宋怡,又看一看容景之,眼神難得的有些飄忽,最後什麼也不說,轉身就往房裡走,哐的一聲關上門。
這會兒連宋怡都看出來了。換在以前,錢慕錦這就是無端惱怒。現在,宋怡已經能小心翼翼的問容景之:“大嫂……又饞酒了吧?”
容景之將手裡的新衣服遞給了樑忠,但笑不語。
宋怡已經能從這個表情中得到答案,她一回頭,就看到已經在西屋門口站了許久的宋勵,見到救星似的湊過去:“二哥,家裡的桂花酒還有沒有?”
桂花酒早就被錢慕錦喝光了,宋勵看了一眼緊閉的東屋大門,輕咳一聲:“大嫂身子不好,酒還是少喝一些。對了,大嫂的藥都喝完了嗎?”
督促錢慕錦喝藥養身,是全家人義不容辭的責任,宋怡點點頭:“每天都喝著,有時是睡前,有時是起來。現在也不瞧著大嫂頭疼了。”
宋勵的目光不著痕跡的在堂屋的容景之身上掃了一眼,低低的“嗯”了一聲,“已經這麼晚了,你這些活兒也不要趕著做了。現在家裡誰都不缺衣裳穿,你別太累。”
宋怡吐吐舌頭:“知道啦!”
督促完了宋怡,宋勵看了一眼坐在堂屋的容景之,走到他面前:“我有些話跟你談。”
容景之擡眼看了看宋勵,施施然起身。
兩人都頎長俊朗,乍看之下,宋勵的模樣要比容景之更加俊朗幾分,但是兩人相對而立之時,容景之由內而外的從容不迫與尊貴之氣都渾然天成。
容景之微微挑眉:“談什麼?”
宋勵不言,轉身出了屋子。
容景之看一眼緊閉的東屋門,跟著出了屋子。
屋外已經起風,先前還掛著幾片枯葉的樹幹已經變得光禿禿,宋勵與容景之走到暗處,宋勵忽然轉過身:“你究竟是誰?”
容景之負手而立,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爲何這麼問?”
爲什麼這麼問?宋勵覺得好笑,卻並沒有解釋。心有懷疑,自然也是從傅老先生那裡開始。後來的時間裡,他去傅府借閱書籍,好幾次傅山長都問到了容景之。宋勵心中疑惑,也並未回答太多,只說容景之是因爲落難寄於宋家的人。
傅山長由此見到宋勵,越發的親切溫和。那些旁的學生連摸都無法摸一下的古籍,他也能順利借閱。宋勵不是傻子,這樣的奇怪關係讓他在心裡暗暗地懷疑起容景之的身份,但這個人在家中從來都是低調寡言,說話最多的人,就只有錢慕錦。
宋勵直直的看著容景之:“我爲何這麼問,你心裡應該很清楚。我現在告訴你,大嫂已經和我大哥成親,你若尚且有一絲一毫的自覺,就不該與我大嫂走的那麼近!”
容景之從容的看著宋勵,忽而笑了。
宋勵眉間一緊:“你笑什麼。”
容景之上前一步,錯開宋勵,低聲道:“笑有些人明知故犯。有些話,分明是說給自己聽,卻要強做一個說教之人去勒令他人。”
“你!”宋勵神色一厲,伸手就要去抓容景之的前襟,奈何容景之的伸手遠遠不是他能夠比擬的,手不過伸出去半寸距離,就已經被容景之一個輕輕鬆鬆的擒拿手別了過去。
耳邊依舊是男人沒有溫度的聲音:“宋勵,有一件事情,你放在心裡清清楚楚的記牢了。”
宋勵猛力掙扎,只覺得胳膊一陣鑽心的疼,容景之面無表情的看著他,一字一頓:“如果我要她,沒人能阻止。”
宋勵忽的望向容景之,臉上有詫異之色,彷彿是沒有意識到,一個平日裡沉默寡淡貌不驚人的男人,骨子裡早已經濃厚無比的慾念。
容景之嘴角噙著笑意,忽的鬆開了他。
宋勵釀蹌幾步,跌跌撞撞的靠在一棵書上,捂著自己的肩膀,喘著氣看著容景之。
容景之緩緩轉過身往回走:“這樣的話,你以後都不必再說,讓旁人聽見,只會增添無謂的尷尬。包括……讓她感到不自在。”
宋勵反駁的話被最後一句堵在了喉頭中,同一時間,屋裡響起了宋光的聲音。
“錦娘,水燒好了!”
宋勵的目光怔了怔,而後是容景之的聲音。
“宋勵,即便你飽讀詩書,明理識禮,有些事情上,你還不如宋光這個大哥。”
宋勵眉心緊蹙,還沒來得及回話,容景之已經進屋了。
天氣已經很冷了,還用大木桶洗澡難免會感染風寒,所以錢慕錦洗澡的大木桶變成了新的小木盆,宋光小心翼翼的端水進屋,見到進堂屋的容景之,對著他笑了笑。
容景之看著宋光端水進屋,笑著搖搖頭。
宋光今天十分熱情,幹活更是賣力。錢慕錦沒有流汗,也並不想在這麼個大冷天受一回凍。熱乎乎的水打溼了帕子,擰乾了擦一擦,也就罷了。
最後泡腳的時候,宋光忽然丟了手裡的活兒湊過來,腆著臉道:“錦娘……我……我來幫你吧。”
錢慕錦兀自脫了鞋襪,露出了一雙小巧精緻的玉足,宋光的手伸了出來,黑而粗糙的雙手越發襯托的一雙腳白嫩細膩。
宋光嚥了咽口水,輕輕捧住她的腳,先是用手舀了舀水,澆在腳背上,然後擡頭問她:“燙不燙?”
錢慕錦任由宋光捧著腳,搖搖頭,不燙。
宋光這才滿滿的把一雙腳沁入水中,細緻的洗起來。
錢慕錦看著男人的頭頂,忽然伸出手撫了撫宋光的頭。宋光猛地擡起頭,眼中又茫然也有意外。
女人不該隨意的摸男人的頭。
可是錢慕錦這一摸,拋卻了平日裡的冷漠與疏離,竟有了一個女人的溫柔。
錢慕錦低頭看他,語氣中耐心而又帶著誘導:“你今日到底怎麼了?”
宋光一怔,似乎是沒有意料到錢慕錦會問出這個問題。
他低下頭,繼續幫她洗腳,聲音沉悶而猶豫:“錦、錦娘……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說……”
錢慕錦“嗯”了一聲:“你說。”
宋光的嘴脣動了動,最後猶猶豫豫的說:“錦娘……你……你教我做生意吧。”
錢慕錦有些意外:“做生意?”
宋光點頭:“是!錦娘,我知道我讀的書少,可是我瞧著外頭也有不少做生意的不一定就想二弟那樣會讀書!錦娘,我……我想幫你……可我……”
“宋光。”錢慕錦淡淡的喊他,宋光急著還想說什麼,錢慕錦卻再次發話:“你先別急,坐過來說。”她拍了拍身邊的空位,就像是一個耐心哄著小朋友的女人。
宋光找來乾淨的帕子給她擦了擦腳,將她的腳放到牀上用棉被蓋住,這纔在一邊坐下來,低著腦袋。
宋光這樣想,並不是什麼突如其來的想法。正如周亦琛所說,錢慕錦願意利用宋怡,利用宋勵,讓他們成爲她的左膀右臂,卻從來沒有讓他宋光做過什麼。哦不,除了讓他注意新到村裡的那個楊公子的動向,倘若發現楊公子與村裡人有任何糾紛,必然要出面爲楊公子出頭。
除了這一件,再無其他。就連這一件,也是誰都可以做的。
不像二弟,不像三妹。
他覺得,自己於錢慕錦來說,沒有絲毫的用處。
錢慕錦歪歪腦袋看他:“宋光,每個人都有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好比……”
好比什麼?錢慕錦腦子裡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那一日容景之對他的勸說。
就好比他們兄妹三人,各自有各自的長處,爲何要摒棄自己原本擅長的,去涉獵那些自己根本不會的?
錢慕錦看著被戳穿心事悶悶不樂的宋光,輕嘆一聲,道:“阿宋,你就這麼喜歡我?”
宋光緩緩擡起頭,近乎癡迷的看著她,點點頭。是,就是這麼喜歡你。
錢慕錦定定的看著宋光,良久,她忽然道:“等到開年之後,我們便圓房。”
那一瞬間,宋光的目光中有從未有過的吃驚和詫異,然後,是怎麼也掩蓋不住的喜悅,一點一點,變得濃厚。
宋光的呼吸變得急促:“錦、錦娘……你說真的?你……你爲什麼……”
錢慕錦彎起脣角:“我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做,這件事情做完,我們便安安心心的在這個小村子住下,做生意什麼的,你就免了吧。我……也不想再插手這些事情。你一個大字不識的農家漢,能蓋房子養孩子就已經頂了天了。”
宋光的笑容怔了怔,“我……”
錢慕錦卻還在繼續道:“等我將事情做完,圓房以後,儘早生一個孩子。屆時,爹孃也會開心,是不是?”
宋光的笑容沒有減去,興奮程度卻少了許多,他笑了笑,點頭:“嗯。”
錢慕錦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一個大男人,整日胡思亂想的做什麼。你看看整個家裡,誰蓋房子有你蓋的好?若是沒有你,哪裡來的新房子住?”
錢慕錦……其實並不擅長安慰人,可是對於宋光,她已經是極盡全力的安慰。看著笑容勉強的男人,錢慕錦已不再說什麼。
即便心中有事,幹了一天的活兒,宋光還是睡得很快。錢慕錦看著熟睡的宋光,扯過一件衣裳披身下牀。
推開東屋的門,一眼就看到了敞開的堂屋大門。
如果她沒有記錯,方纔屋外面的確是有人影閃過,似乎一直就站在窗邊。
錢慕錦出門,朦朧夜色中,高大修長的男人立於幾步之外,身上的衣物未除,似乎是一直沒有睡下。
錢慕錦走到容景之身邊,與他並肩而立。
容景之語氣淡淡:“決定了?”
不問是什麼,也不問爲什麼。錢慕錦點點頭:“沒什麼好爲難的。我想不必我說,你也很清楚,有些事情接觸久了,因爲熟悉,所以厭煩。”
容景之轉過頭看她:“你就不怕穆子宴再殺你一次?”
錢慕錦望著前方的一片漆黑,語態冰涼:“人和人之間最本質的關係,便是利益關係。如今我願意在這一方村落中過安安穩穩的生活,於穆子宴來說,不再會有利益威脅。他自然不必再懼怕我。”錢慕錦頓了一頓,繼而道,“再者,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魚肉,錢家如何,我放手給他。他若當真心狠手辣,我也不是坐吃等死。”
容景之似乎是在回味她的話:“利益關係……在你看來,人與人之間,唯有利。”
錢慕錦直直的望向他,“有些人之間,的確只有利。利,是唯一且永恆的關係。”
容景之的一雙眼在暗夜中看不分明,只聽到他說:“所以……你的最後一件事情……是……”
錢慕錦:“是你自己走,還是我請傅老先生來求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