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江南溫婉
墨夜在溪水邊,脫了靴子洗腳,兩匹馬也在上游喝水吃草。洛浮夕站在墨夜的身后,出神的看著眼前的男人好一會兒。他個子很高,身體也結實,自己站墨夜面前,生生矮了半個腦袋,好像還沒有發育完全一般。所謂的有帝王之相,果然不是騙人的。
就在剛剛,墨夜說他還想在江南多呆兩天,趕個時候,喬裝打扮一番,混在百姓中間,看看民間老百姓的生活如何。洛浮夕在后面全然接受,嘴巴說的“嗯嗯”,腦子里對著墨夜的背影發呆,突然晃過神來,覺得自己的想法及其可笑。不論自己怎么想,首先,墨夜是天朝唯一帝君的事實,是不會改變的。
“想什么呢?”對方回過頭來,發現洛浮夕似乎在神游。
“呃……臣只是覺得,這里很美。”
“哦?”墨夜回顧了四周:“確實很美,與北方大不相同,你喜歡?”
“嗯。想著,要是能一直住在這里該有多好。”他說這句的時候,聲音很輕。
可墨夜卻聽得很清楚,一字一句,沒有一點落下。
對方一愣,隨后淡淡的嘆了口氣,可那眼神卻是分外寵愛:“這樣呢,好像有點難辦。不過你要是喜歡,那就再多住幾天吧。”
“啊?真的?”說實話,洛浮夕愛這里,比看那皇宮多很多。
“君無戲言。”墨夜從水里出來,也休息夠了,結果洛浮夕遞上來的汗巾擦干腳,又穿上靴子整理了一番。想了想,對洛浮夕道:“想在這里長時間住,是不可能了,朕還有一大堆的事情要處理,江南雖好,可太過溫婉,住久了,人也慵懶起來,以為天下就此太平下去,大可紅情綠意,鳥語花香的過一輩子,早晚得誤事。——你若真喜歡,朕叫人將這江南別苑的景致全部照樣畫下來抄去,在宮里給你搭建出一處景致來,如何?”
居然想了這個法子,要替他將江南的翠竹溪水、李白桃紅,全數都搬進他的皇宮?理由竟只是洛浮夕的一句“喜歡”?
他怔怔看著墨夜,細細地體會出了他的用心,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細致體貼。
“……臣惶恐,臣不過是一句戲言,帝君大可不用為臣做這些浪費國庫之事。臣,心領了。”
墨夜也不再說,若洛浮夕愿意,他也愿意,弄些銀子為他造一座園子,有何難的?他一個禮部侍郎,二品大員,滿朝文武對他和墨夜的關系,早就心知肚明,可如今他都沒有一處像樣的官邸,也是說不過去的。
說話間,抬頭不遠處的天際又黯淡了一些,早先出門前,就看到烏云密布,恐怕會有陣雨,江南的煙雨季節,春雨來的時候頗是猛烈。時常伴有陣雷。果不其然,墨夜剛穿好鞋子,天邊便黑沉沉的就像要崩塌下來一般。
洛浮夕有種不好的預感,一抬頭,面前居然直接毫無征兆的劈下一道閃電,將原本沉悶的山林閃得異常活躍。墨夜順著那道白光看去,頃刻間,洛浮夕臉色煞白。
這個家伙,怕雷電!
兩個人在宮里的時候,這個特點即被墨夜掌握了,他從來沒有問過洛浮夕是為什么。也許是人的天性,很多人一輩子都有一些兩些個不為旁人所知的怪癖,怕打雷也不是什么要緊的。
閃電之后,天邊滾滾而來的是響雷,一個接著一個,好像故意跟洛浮夕作對一般,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那山林里出來的妖風使勁地鼓搗,竹林里的竹葉紛紛攪動,被吹得噼啪噼啪作響。而回神的頃刻之間,瓢潑大雨即至。
雷聲隆隆,從山后一排一排的傾巢出動,好像就要劈在他們身上了,洛浮夕的眼里閃過恐慌,情不自禁地將手掌移到兩耳處,居然像孩子一般的捂上了耳朵,眼睛緊緊閉合起來,似乎根本不愿意張眼看面前的景象。
墨夜沒有遲疑,一把將洛浮夕塞進自己的懷里,牢牢抱緊,將他的腦袋揉進胸膛,低聲喚道:“別怕,朕在這里!什么都不用怕。”
“唔……”低頭看他,洛浮夕微微睜開了眼睛,可許是因為害怕,那眼里含了迷蒙的水汽,不由叫別人心疼。
竹林中沒有大樹可以躲避,只能冒雨帶他回去了,墨夜翻身上馬,將洛浮夕一道抱在懷里,揚了馬鞭,【烈濤】得令,跟著【碧海】一道奔跑了起來。休息夠了,那馬兒分外通人性,似乎也急著避雨,居然跑的飛快。
“怎么那么怕打雷?”墨夜一面抱緊洛浮夕,一面安慰道,可心里總有一絲好奇。
洛浮夕將對方抓的很緊,只是不住的哀求道:“帝君別問了……臣小時候落下的毛病。”
兩個人就在雷鳴和風雨中回到了行宮,還好雨并不算太囂張,只是濕了外面一層衣服,看著狼狽的兩個人這樣回來,洛浮夕又是被墨夜抱著的,宮里人多少覺得意外。急忙送了驅寒的湯水讓兩個人服下。
這一會兒,外面依舊電閃雷鳴,洛浮夕因為連日的舟車勞頓,又是被墨夜過人的體力折騰至極,如今淋了雨,忍不住干咳了幾聲,墨夜更是心急,只將他打橫抱起,誰想接過手都不讓,也不顧別人的眼光,直接一路抱著回了寢宮,將人送到了床上。
那洛浮夕一回到房間,直接從床上抽起被子,什么形象也不要了,自己牢牢的裹在被子里面,不愿意出來。這樣子,似乎很是害怕。
墨夜從來沒有想過,一個成年的正常男人,居然會對雷雨有這樣大的反應。心里狐疑萬分,這個時候也沒有問,只是默默脫了鞋子,也一并和洛浮夕上了床,連被子帶人順進自己的懷里,讓對方靠在他的胸口,團團圍著他。一面溫柔的拂過他的背脊,耐心的哄孩子一般,不斷重復著一句:“不要怕,朕在這里!朕在這里!”
一頓飯的功夫,外面的雷聲終于一點點消逝了,那洛浮夕這才驚神不定地從被子里出來,對著墨夜很是尷尬。
墨夜抱著他,看出了他的心思:“真是小時候的毛病?朕讓御醫給你瞧瞧,看能不能有什么法子治?這樣下去,你一輩子都怕打雷,怎么行?”
“我……”洛浮夕張了張嘴,還是沒有將話說出口:“能治早就治了,實在是沒有辦法,所以只能聽之任之。帝君不用在意,臣不過是緊張而已。”
“你若覺得行,那朕也不逼你,以后你要是怕打雷,朕都會在你身邊。”
聽完這句,倒是覺得好笑了:“帝君又不是什么時候都在臣的身邊的,難道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能讓您在臣身邊不成?”
“那也不會十二個時辰一直都打雷下雨吧?”墨夜想了想,
“除去政事,若朕在后宮,只要你愿意,朕的懷抱,只給你一個人而已,洛浮夕!”
這句話出自墨夜的真心,墨夜自己很是清楚,他希望洛浮夕也清楚,他對他的感情,在一點點變化。只是有時候,作為帝君,身不由己的時候太多,并不能夠一心只因為自己的私欲而忘記他做帝王的本分。這個時候,在江山面前,洛浮夕也就只能排在第二的位置了。起碼現在,還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跟墨夜的江山社稷比擬。
“當真?口說無憑。”少年的眼里很是不放心。
“當真,朕準你任何時候,都可以直接來找朕,朕的懷抱,只給你一個人!”墨夜重復道,“還要朕下圣旨么?”
圣旨自然是不用的,不過私下寫個條款以防某人日后不認賬,還是有必要的。洛浮夕吵著故意要墨夜弄一份密折給他,墨夜也只好笑著答應了,馬上親筆手寫了上面這一句話,還按了一個手印。結結實實,君無戲言。
洛浮夕從來沒有想過,今日的這個舉動,會不會造就后來墨夜的后悔萬分,但是起碼此時,墨夜是心甘情愿將這個權利賦予他最鐘愛的臣子的。
他真的希望,洛浮夕以后每次遇到雷雨之時,都不用一個人倔強的去承受心理的壓力,而是轉身投向他的懷抱,讓他來保護,來安慰,來依靠。好像天地間,他是洛浮夕唯一的指望,而唯一能給洛浮夕安全和幸福的,也只有一個宗政墨夜。
而后的將近十天的時光,是洛浮夕與墨夜在江南過得最快意的。兩個人之間,不再有朝政之事的煩憂,也閉口不談國事,每天一起醒來,又一起睡下,宛如天底下最尋常的夫妻一般,過著神仙眷侶的日子。墨夜沒有食言,得空的時候,跟洛浮夕換了裝束,偷偷潛出行宮,跟老百姓一樣的過日子,到了什么踏青日,趕集日,花燈日,居然樂此不疲的流連于江南水鄉的溫柔秀美。偶爾又吟詩作對,嘗遍了江南的美食。
兩個人時常失蹤,倒是叫宮人們提心吊膽,但是隨后見到兩人開開心心的從外面回來,帶了各種各樣新奇好玩的東西,洛浮夕滿臉堆笑,而墨夜又是寵溺萬分,自然讓宮人們松口氣。
墨夜心情好的時候,便會讓杜守承一起過來玩,雖然小家伙看到墨夜跟見到鬼一樣,還是很怕他,可因為洛浮夕的關系,依舊聽話的讓墨夜狠心的捏著他粉嘟嘟的小臉兒玩。
一會兒抱著他,教他些拳腳功夫,一會兒又拿糖出來讓他背唐詩給自己聽,逗他逗得很是開心。日子一久,小家伙跟墨夜熟識了,也就不再害怕他了,也能跟他說話玩鬧。
不過呢,小矛盾也有。每次杜守承纏著洛浮夕要抱,要一起睡覺,墨夜就會黑著一張臉,將這塊狗皮膏藥從洛浮夕的褲腰帶上拉扯下來,然后丟給宮人們拖走。小家伙不樂意了,第二天就來洛浮夕處訴苦。杜守承的這一招很狠啊,墨夜剛要準備再補充一句:“再胡說就把你送走!”,便被洛浮夕狠狠瞪了回去。
墨夜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對,這些天,什么脾氣也沒有了,對著洛浮夕一直微笑。看的周圍一圈人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游湖,賞花,聽雨,看花燈,吟詩作畫,外加與身邊之人你儂我儂,偶爾帶著拖油瓶搶食吃。
這日子,過得很是愜意,頗有幾分,一個爹爹【這個爹爹更像溫柔的娘親】,兩個爹爹【這個爹爹是他自己硬封的】,外加一個七歲小崽子的歡樂百姓生活。
那天天氣晴朗,墨夜跟洛浮夕在廊下用飯,杜守承纏著洛浮夕學畫畫,一整個白天都不消停,原本想跟對方安安靜靜的吃頓飯,那小兔崽子硬是不能扒拉下來,只要硬著頭皮帶著杜守承一起。墨夜難得的好脾性,在這江南,更是被激發的淋漓盡致。
就連眼前這個小家伙跟自己搶西湖牛肉羹,他都不生氣了。
“哎呀呀,不就一碗羹么,帝君想要,只管叫他們做去,犯得著跟小孩家家鬧脾氣?”洛浮夕居然在這一大一小面前做了好好先生,這個可是他從來都沒有想到的。
“他都快被你給寵壞了!杜三娘要是回來,朕馬上把這個礙眼的丟給她姐姐,人家自己有親人,你也不算個哥哥。”墨夜敲了杜守承一個腦門,很是忿忿,這個小家伙卻仗著有洛浮夕做靠山,一點面子都不給他,直接將那一大碗牛肉羹倒進了自己嘴巴。
小家伙喝完,還對墨夜做鬼臉,一面挽著洛浮夕的胳膊道:“洛哥哥就是守承的親哥哥!姐姐是姐姐,哥哥是哥哥,守承才不要離開哥哥!”
“你!”剛要拿湯勺再給這個不識好歹的家伙一勺子,又被眼疾手快的洛浮夕攔在半空中。
“守承在長身體,多喝點也沒什么,帝君看在臣的面子上,就不要跟小孩子爭來爭去了!”
其實他是強忍著笑來說這些話的,因為墨夜這般孩子氣,也只有在杜守承面前才表現出來,在帝都,他是永遠不會有這樣的面孔出現的,可是,洛浮夕心里也有擔憂。他們在江南,遠離政務,可以做到雙耳不聞窗外事,可一旦回到京城,是不是所有的事,都要回到原點了呢?
想象間,宮人將一份急報送到了墨夜面前。剛剛嬉鬧的表情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每次看到奏折的到來都會恢復到墨夜之前萬年不變的帝王的嚴肅表情。
打開掃了一眼,隨后哼了一聲,將奏折丟給了洛浮夕:“你也看看,你們洛水的!”
寫奏折的,不是他的姐姐沉曦公主,而是那個莫名其妙的王叔,他現在才知道,這王叔名叫【洛常德】,是他逝去的王父的堂房弟弟,有好幾代的血緣關系了,算作旁系。奏折里的內容,是懇請天朝帝君不要插手洛水的事務,至今沒有立下王儲,也是因為王父遺詔不明,希望帝君讓他們自己處理家務事,不要再管。
之前沉曦公主按他的要求上書給墨夜,希望得到廣南郡邊軍的支持,洛浮夕后來也上書,請墨夜裁奪,如今時隔多日,怎么又來一份?
墨夜解釋道:“你姐姐的上書,朕已經看過了,也下令讓廣南郡的大軍隨時待命,若洛水有異象,就開進去力挺你的王姐。且不說你是洛水的王子,于朕而言,其實你姐姐登基做女王,遠比你這個什么王叔要好的多。”
既然談到了政治,洛浮夕便再沒有心情吃飯了,讓宮人拎走杜守承,左右屏退,只留他和墨夜兩個人。
“你怎么說?”
“帝君挺姐姐為王儲,不光光是顧及臣那么簡單吧?”
“哦?”墨夜的眼里閃過狡黠。狐貍一般。
洛浮夕坦然:“我還是質子,所以于帝君而言,姐姐為王儲,洛水一樣被牽制。可如果是王叔,這個人的底細,帝君并不清楚,若讓這個人得了便宜,于您而言,并不是件好事,似乎,還有點風險的意思。”
“你很聰明,洛浮夕。”墨夜笑了:“朕確實是那么想的,你猜的沒錯,不過,朕覺得你這個王叔不簡單
,到有種覺得他后面站了什么高人的感覺。似乎又有個得力的助手,在幫他。”
洛浮夕心一驚,腦海里映出了蓮姬的樣貌,這個女人見過洛浮夕,難道墨夜知道了?
又一念,想到蓮姬當初跟自己做了的交易,言辭鑿鑿,希望他將信物交給趙閣老,也沒有說其他多余的廢話,只是保證就此退出王位的爭奪,怎么一轉眼,就不認賬了?這個女人真是不守信用啊!
洛浮夕沒有把這一出說給墨夜聽,因為他更好奇的,是這個蓮姬,跟他的老師趙閣老到底有什么淵源和秘密,居然這樣諱莫如深。
“帝君怎么想的?”
“自然是幫你姐姐登上王位了,只是現在還不能夠出兵,沒有什么理由。所以要等。你放心,朕一定會幫你姐姐重掌王宮的。”墨夜說完,伸筷子夾了些地道的鹽水鴨,放在洛浮夕的碗里,說得極其輕松,讓洛浮夕繼續陪自己吃飯。
用完飯,又用了水果,這才慢悠悠地對洛浮夕道:“朝里的老頭兒來折子,每天都十幾封十幾封的給,催朕回宮。看看日子,也差不多了。朕讓工部侍郎留在這里監督河道修葺的工程,其余的,明后天一起回宮。那些個五郡的案子,都察院也應該處理妥當了。”
“那么快就回去了?”他瞪大眼睛,顯然不舍得。
“來日方長,朕說過,江南溫婉,若一直住在這里,早晚要誤國。”
說這個話的時候,墨夜的語氣很是冷靜嚴肅,那表情,又是回到了說一不二的帝君姿態,高高在上,九五至尊。
洛浮夕這才記起來,墨夜,始終是墨夜,不論他以前做過什么,他當時在哪里,一切終究要歸于零,因為,帝君的位置,是無人可以替代的!
他,縱有無數個其他的身份,可這個帝君的身份,永遠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