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是寅時三刻從莊子上出發(fā)的, 到蕭府時已是監(jiān)近辰時。蕭府正堂里一切準備就緒,嘉玉沒有母親,只給蕭景山一人設(shè)了主人位。這會兒他正站在臺階上, 等著大夫人來。
正堂的東面是一間廂房, 嘉玉寅時不到便起得床來, 沐浴更衣, 采衣采履穿上身, 坐在廂房里等著司禮主持開始。她是蕭家嫡長女,及笄禮該是很隆重,可恰不逢時, 也只能簡單操辦。今兒請來的人也只大夫人一人,既是正賓, 也是唯一的客人。
嘉清嘉清幾個站在蕭景山身后, 跟他一起將大夫人迎近正堂, 落了正賓坐,嘉清幾姐妹、曼凝和杜姨娘等人也坐在了觀禮位上。見眾人都歸了位, 蕭景山這才坐上了主人位。
蕭景山說得兩句致辭,便有贊者出來,以盥洗手,站到西階上,等著嘉玉出來。贊者請的是竹姑姑, 她是趙老夫人身邊兒的老人兒, 又是看著趙氏長大的, 雖是下人, 地位卻不一般。
這會兒嘉玉正由映菱和映溪侍候著, 從廂房里出來,站到了正堂中間, 面向南方,向觀禮者作了揖禮。及笄之禮于一個女子來說是人生最大的一件事之一,比之成婚之禮也差不離。嘉玉行了禮便面向西跪坐在笄者席上。
竹姑姑走上前,拿起丫頭托盤中的梳子,給嘉玉梳頭。原是這過程中是不能言語的,竹姑姑雖是心中高興,卻還得保持了儀態(tài)。這時大夫人便在做準備了,丫頭站在東階下端了水盆讓大夫洗手,蕭景山也跟著大夫人一起站起身來,等大夫洗完了手,相互行了揖禮這才各自歸位。
如此下來,就要進行到正式階段。初加、一拜、二加、二拜、三加、三拜,期間嘉玉回廂房從素衣襦裙到曲裾深衣再到大袖長裙禮服,一共換了三次。再是撤了笄禮陳設(shè),又擺了醴酒席,打了醮子,嘉玉便跪在蕭景山面前聆聽教誨。
禮成之時,眾人這才一個個露出笑臉,再不是剛才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便都起了身與嘉玉說話。就在這時,曼凝卻發(fā)作了。
她原是也想站起身來與嘉玉說得兩句,可剛一起身,下腹便傳來一陣疼痛,接著便是身旁的嬤嬤大聲道:“小姐,可是要生了?”
只聽得這句,在場的人哪還能立得住,都轉(zhuǎn)身看向了曼凝。正堂內(nèi)都是一眾女子,凌珩與公孫良等人卻是在外頭等著的。這會兒忽然聽見里邊兒亂起來,便猜著是曼凝發(fā)作了。好在都是自家人,凌珩再沒個顧慮,跑進正堂便把曼凝抱起來往后院里跑。
嬤嬤們知道輕重,尤其是曼凝帶在身邊兒的嬤嬤,這會兒已經(jīng)吩咐開來,誰做什么俱都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蕭景山不好跟過去,只好留下,其余人卻都跟著去了后院。大夫人上前來拉了嘉玉的手,輕輕拍了拍,看得她兩眼,半晌沒說話,只露出個讓人安心的笑來。
嘉玉這及笄禮原就是與生日一起辦的,如今卻因著曼凝發(fā)作,少了興。還好及笄禮算是落了個完整,只差姐妹們的祝賀之語而已。出得正堂門,嘉玉等人自是從廊下回后院,她卻遠遠的瞧見公孫良站在院中。
公孫良笑看著她,心里卻直道,她真是個苦命的,那么小沒了母親,底下還有幾個姐妹要照顧,這都到快成婚了,及笄禮卻還沒落得個完整。嘉玉生在富貴家,命卻不大好,難怪前世那樣的不順,到得后來竟還要像個男子一般上戰(zhàn)場。他心里實在有些心疼,所以,他倆的婚禮再不能有任何差池,否則也枉費他重活一世了。
人都聚到了靈花臺。進得得月樓的門,映菱和映溪照顧著把幾個姑娘公子坐下,請了大夫人坐在上位,又讓外頭的丫頭們上了茶。這會兒正是冷的時候,得月樓里原還燒了炭爐,這回把那炭爐放到中間,一會兒屋子里便暖和了。
嘉玉為著行禮,自然穿得不厚。映菱看大家都入坐了便讓映溪在外頭侍候著,自個兒到了里間幫嘉主換衣裳。
映菱什么話也沒說,可臉上總沒有喜氣的樣子。她跟了大姑娘這些年,大姑娘是個怎樣的人她再清楚不過。自小沒了母親,父親兄弟又不常在家中,后院里一個姨娘便管了個全,說是沒有虧待過她,可再也不能如自個兒母親一樣萬全的時候。她自個兒當(dāng)著家時更不曾偏了任何一人,待嘉清更是如同親妹,待下人雖是嚴苛,卻總是以情為先。到得嘉杏幾個來了蕭府,也是當(dāng)作親兄妹看待,婚配嫁娶、前程打算,哪一樣不是安排得妥當(dāng)。
可輪著她自個兒,又是怎樣一番。映菱也不是怨曼凝,天要下雨她要生子,這是沒辦法的事,可為什么老天爺就這樣看不得大姑娘好呢?
嘉玉看映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相處這些年哪會不知她是為著自個兒抱不平,倒還道:“能這樣順利已算得不錯,等會兒出去可不能掛著這樣的臉”。
映菱嘆得一聲兒,知道再說什么也無用,只道:“且不會的,大夫人還看著呢。”
“知道就好。”嘉玉倒是先笑得一聲兒。
再出得內(nèi)室時,兩主仆倒還若平常一般。嘉玉上前坐到大夫人傍邊,道:“舅母可累了?去東廂歇息會兒。”大夫人疼她,她知道,可她再不能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兒來,且不讓人省心了。
大夫人拈了手中的珠子數(shù)著,道:“今兒大家都起得早,我看你們幾姐妹也都沒吃什么,叫廚房里備些熱的來,先填了肚子是正經(jīng)。”
嘉玉笑得一聲兒,道:“也是,我可還沒用早膳呢。”說著便把映菱叫來,道:“前兒你備的紅豆核桃糊倒是不錯,一人上一碗。舅母那碗少放些糖。”
映菱應(yīng)了聲是便退出了門去準備著。大夫人卻又瞧了嘉玉兩眼。若說這個外侄女,人品相貌也沒有更好的了,可她的人生怎么就如此不順遂呢?
眾人皆為嘉玉惋惜,可嘉玉自個兒卻從不往心里去。要說苦難,前世經(jīng)歷的比今生所受倒慘烈得多。出身于武家,遇了亂世,死了丈夫,最后還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人都道她披龍袍拄龍杖,不知是多榮耀的事兒,可只有她知道這里面的辛酸。漫漫長夜里一個人躺在冰冷的床上,心里還得時刻機警著,就怕哪天因著功高蓋主,惹下禍來。直到臨死了,沒個兒子孫子在跟前,一屋子的女人,她心里的苦可有人能體會?
所以,這一世比得上一世簡直好了不止百倍。雖然母親沒了,可還有疼惜她的父兄,還有那眾兄弟姐妹,親情如此可貴,一個及笄禮又算得什么,也不是沒舉行,有什么能重要得過大哥的孩子平安出世呢。
嘉清與嘉玉自小在一起,最是了解。她這個姐姐,看似精明,其實有時很傻,會把別人的幸福放在自己之前。其他幾個也許還有些擔(dān)心嘉玉情緒受了影響,她卻是半點不擔(dān)心。
開哥兒還不知事,從一大早起來,原還沒睡醒的樣子,看得會子嘉玉的及笄禮倒像是很稀奇的樣子,玩開了也不找瞌睡了。這會兒正拿了小皮繩與丫頭們在院子里跳。
一屋子的人用下一碗紅豆核桃糊,等得午膳時也沒個消息傳來,等用了午膳剛將碗箸撤下,外邊兒便有婆子來傳消息,說道:“宮口開得不大,估摸著又是腳踏蓮花,怕是難產(chǎn)了。”
嘉玉雖是未出閨的姑娘,上輩子卻是生了三四個的,生孩子如過鬼門關(guān),腳踏蓮花便是腳先出來,想要生下來便得脫去半條命。這時候大夫人在場,她卻不好說得什么,只道:“湯參可伺候著?”
大夫人卻道:“產(chǎn)婆可是外頭請的?一共請了幾個?”
那婆子看得一眼嘉玉,回答道:“兩個月前就請了的,一共請了三個,最近十來日更是天天兒的侍候在身邊。”
大夫人闔了闔眼,把茶杯拿在手中,不緊不慢道:“告訴她們,若母子平安,且都有賞,若是有半點差池,她們?nèi)龡l命也別要了。若再聽到什么拿喬的話,便是她們的子孫也別想安穩(wěn)活著。”
那婆子是曼凝院子里的,曼凝嫁來之前兩個月才進的蕭府,原先不過是個守門挑擔(dān)的,如今倒得了更輕便的活,傳傳消息。嘉玉聽得大夫人一說,心里便有了底,哪家生孩子不得被產(chǎn)婆坑上一坑,情況越是緊急,得的賞錢就越多,便道:“還不去,舅母的話便是我的話,告訴那三個,只要母子平安,銀錢少不了她們的。”
這婆子聽了嘉玉的話,才低了頭訕訕的退出了屋子。
等得許久,那邊兒卻還是沒個消息傳出來。幾個姐妹熬不住,便在嘉玉房里打了鋪歇息著。大夫人上了年紀,自然更是熬不得,嘉玉便道:“估摸著且得有一陣子,舅母先去廂房里歇息會兒,有了消息我讓下人來告訴于你。”
大夫人點得一回頭,便去了廂房。她此次來蕭府也是因著嘉玉兩兄妹,一個是頭一次當(dāng)?shù)粋€是及笄成婚,都是人生中頂重要的事。趙老夫人疼嘉玉,她自個兒與趙氏的情誼又最好,少不得還是她來跑這一趟。能看著凌珩的孩子出世,再把嘉玉嫁出去,她也好回趙府回老夫人的命。
如此熬了一天一夜,終于在第二日辰時,產(chǎn)下一名女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