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向那塑料布,伸手揭開一層,立刻察覺,塑料布上竟然帶著隱約的溫度。當我把塑料布全部揭開,然後將那套衣服平攤在桌上時,三個人一起愣住了。
那是一套日本舊式軍服,以十分厚重的黃綠色面料製成,左胸口袋蓋上,彆著一個黑色的圓形胸章。大部分日本軍隊的胸章都跟太陽旗或者國旗色有關,但這個胸章十分奇怪,上面竟然是一顆黑色的星星。
軍服當然是正常尺碼的,從褲子的長度看,這套軍服的主人身高應該在一米七十左右,身體十分瘦削,根本無法穿出天皇麾下軍官的霸道氣勢來。
“我見過這樣的勳章,跟‘山海關賭局’有關。”玉狐禪說。
柏晚鴦沒有決斷大事的能力,但並不代表她沒有學識。“山海關賭局”五個字從玉狐禪口中說出,同時令她也臉色大變。
查閱東北三省抗戰史可知,“山海關賭局”是一次關係到東北三省命運的世紀之賭,對賭雙方是東北軍與關東軍之間的高手,交鋒地點正是在長城山海關之上。在正史之中,該賭局被斥爲“喪權辱國的兒戲”,只一筆帶過,沒有更多的解釋。
此刻,我們三人代表的是三個國家的利益,自然應該從三個國家的角度去看這場賭局,結論彼此驗證,好壞自有公論。
“那場賭局,說來話長,此刻並不是討論歷史的時候。玉公主,把其它七幅畫也摘下來吧,看看七個保險櫃裡是不是裝著同樣的黑星軍服?”柏晚鴦催促。
“唉……”我聽到了長長的嘆息聲。
那是一個蒼老而消沉的男性聲音,不在外面,而是在我們身邊。
“是誰?”柏晚鴦立刻拔槍在手。
“厭倦了殺人……即使是在雪落梅花、雪映血蕊的美麗夜裡,殺人,終究是一件不美好的事。可是,那不是我能掌握的。就算爲愛人寫一萬首俳句,又能挽回她什麼呢?就算挽回她的命,能挽回她的壽限嗎?”那蒼老的聲音又說。
極爲奇怪的是,我發現那聲音竟然是從軍服裡發出來的。
軍服明明是空的,極其扁平,藏不下任何人。
“誰在那裡?”柏晚鴦又問。
衆目睽睽之下,那軍服突然膨脹起來,彷彿一個正在充氣的皮球一般。最終,一個極瘦的老者出現在衣服之內。
乍看這一幕匪夷所思,其實仔細思考,也不詭異。那隻不過是一個使用龜息術將自己的身體深度禁錮縮減的人,縮到像一張紙那樣,捲入衣服,塞進狹小的保險櫃裡。
現代的瑜伽術表演項目中,很多印度高手都能做到這一點。
“閣下怎麼稱呼?”我保持冷靜,向那老者拱手。
老者半閉著眼,不回答我的話,略見一線的眼眸斜向上看,盯著會議室的灰色屋頂。
“果真是一個人,‘八惡人’之一。”柏晚鴦低語,語氣複雜,說不清是欣喜還是恐懼。
我想到了玉狐禪說過的“寶貝轉身”四個字,看過《封神》這套古史演義的人都知道,那四個字代表的是一種超級殺人神器,即玄機道者陸壓的“行刑葫蘆”。任何刀劍不能戕害的鬼神,在陸壓的葫蘆下都不能倖免,而其行刑的手段,就是將葫蘆放在供桌上,等秘密死光從葫蘆中射出時,大叫一聲“寶貝轉身”,死光一閃,死刑臺上的囚犯就會人頭落地。
在現代科學中,所謂“死光”就是高輻射力激光。激光一閃,即使是精鋼鋼板,也會被穿出一個窟窿。
如果老者有這種殺人的技藝,則黃花會的全體人馬就危險了。
“過去很多年了……”玉狐禪用古日語說了幾句話,其中有“誓約、盟友、沉眠”等詞彙。
她的話越說越快,老者也用古日語迴應。
玉狐禪的話大致意思是:“沉眠那麼多年,誓約還在,天皇還在。”
老者的迴應意思是:“封印是爲了覺醒,但覺醒是爲了什麼?”
玉狐禪又說:“殺人,爲皇室解決麻煩。”
老者回應:“這種覺醒,非我所願。”
玉狐禪又問:“什麼樣的覺醒,纔是你最希望的?”
老者回應:“生命與肉體的雙重完結或者是雙重昇華。”
在藏密中,“虹化”即最高境界,也等於是老者說的“生命肉體雙重完結”,達到生死之間的最高和諧。不過,即使是一生下來就開始修行的大師,最後也未必能夠“肉身虹化、神歸佛境”,而只是達到“坐化、坐忘”的地步,靠著焚燒遺體,才能轉入輪迴。
我並不相信“八惡人”能夠虹化,因爲他們揹負著“惡人”之名,做過太多傷天害理的事(譬如佔領某城市後的百人斬賭約)。惡人的下場只能是遺臭萬年,豈能玷污“虹化”的佛境?
接下來,玉狐禪和柏晚鴦幾乎同時叫出了一句話,那就是——“殺光他們!”
我急退,當然也是被玉狐禪拖著左手而退,迅速出了會議室的門,向左側一閃,撞開一扇小門,跌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玉狐禪來不及說話,手掌便捂在我脣上。
外面,風聲大作,草木皆兵。
柏晚鴦一方至少有七人同時開槍,**、突擊步槍、軍制手槍等一起開火,槍聲連成一片。
小門半掩,我擡頭看,一道七彩光線來回飄移,如同《星球大戰》電影中的激光劍一般,極輕快,極飄逸。所過之處,人仰馬翻。
那場混戰持續了半小時,槍聲停了,空氣中充滿了槍械射擊後留下的硝煙味。
“我想,黃花會的人都已經被殺光了。”玉狐禪向我耳語。
“安全了?”我問。
玉狐禪點頭:“沒錯,‘八惡人’是天皇麾下超級武器,當年調來敦煌,爲的就是保護草薙前輩。這一次,終於用上了。”
陡然間,那光線從我和玉狐禪頭頂上掃過,映出我們彼此臉上的表情。
“八惡人”是玉狐禪的同黨,但她現在,臉上毫無勝利後的欣喜之色,反而一片駭然。我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但那光線帶來的恐慌,卻直達人心,令人後背冷汗涔涔。
玉狐禪突然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她的另一隻手,捂在自己嘴上。
一切如同夢幻一樣,八惡人的出現,恍如惡魔臨世,瞬間將陳舊的會議室攪亂。
玉狐禪一直緊緊捂著我的嘴,不讓我出聲。
等到那光線離去,外面的戰鬥徹底告一段落,她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我耳邊低語:“不要動,八惡人的習性,連我也無法掌握。這是基地最後的守護者,不到最後,不可能動用。當然,動用了這一層守護,基地也就到了崩潰前沿了。”
我想到的,卻是另外的一個問題,惡魔一旦出籠,敦煌的平安如何來保證?
八惡人是日本忍者的最高精英,同時也是中國江湖高手的噩夢。這是一個零和遊戲,任何一方的崛起,都是另外一方的損傷。身爲中國人,我看重的是國家和民族的利益,絕對不能讓日本人侵佔。
“怎麼收場?”我轉過頭,貼著玉狐禪的耳朵問。
“我不知道。”玉狐禪搖頭,“黃花會逼宮過甚,我已經沒有辦法。”
黑暗中,她的眸子灼灼有神,不知道又在動什麼心思。
“你這樣做,我們已經站在懸崖邊上了。”我輕輕嘆息。
八惡人掌握著“寶貝轉身”那樣的殺器,即使是現代化的機械部隊都不一定能抵敵得住,更何況是我們兩個手無寸鐵的人。而且,玉狐禪是日本人,並不一定會爲了中國的安寧和平而戰。
“玉碎,這就是玉碎。”玉狐禪喃喃地自語。
我猛然醒悟,明白了她的意思。
二戰研究資料中,最普遍的對“玉碎”的解釋,就是日軍部隊在聽到天皇投降的消息後,集體自殺、炸燬堡壘,既是向天皇表明忠心,也是已死明志。總而言之,是用“死”來結束一支部隊的命運。那麼,在很多野史記錄中,也有另外一種“玉碎”,就是像中途島戰役的結局那樣,日軍部隊向敵人陣地發起最後一輪自殺式衝鋒,與敵人同歸於盡。同樣是死,後一種死法,悲壯兇殘,給敵人帶來最慘痛的打擊,相當於毒蛇猛獸的臨死反噬,後果十分嚴重。
現在,玉狐禪釋放了“八惡人”,就是這樣的一種玉碎。
“好了。”我揮手推開玉狐禪。
黑暗如此濃烈,瞬間我就再也看不清她的臉。
當然,我從未看清過她,只是連環事件所迫,把我們緊緊地連接在一起。她所做的、所說的,根本無法驗證真僞。我付出真心去維護她,得到的也許只是欺騙,成爲她連環妙計上的一個環扣。
如果向更深的層次去想,連黃花會的柏晚鴦亦是一個環扣,在玉狐禪的言語引導下,打開了八惡人的禁錮
一切的一切,都在玉狐禪的計劃之內,不緩不急地將所有人都一步步構陷進來,達成了現在的局面。
玉狐禪在黑暗中發出深深的嘆息:“龍先生,我知道,你一直都在誤會我,但我很難解釋,畢竟我們屬於兩個陣營,中間又隔著民族仇恨……相信我,我對你沒有任何惡意,哪怕是一絲絲惡意……黃花會來勢洶洶,我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我不想開口,只是靜靜地諦聽著外面的動靜。
“八惡人”之一出世,就已經攪得天下大亂,如果另外七幅畫後面的隱藏者一起出現,那麼敦煌——我不敢想象。這個年代,百姓已經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靜生活,一旦有怪物出現,向毫無準備的平民發動襲擊,將會造成巨大的恐怖事件。
“無論如何,我要將這場災難平息在基地之內。”我暗自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