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尼面上神情淡淡的,稍稍點了下頭,“清明懷故,貧尼雖不涉紅塵,卻也懂的,施主這邊請?!?
跟著她腳步,紫丞上了幾級石階,跨過高高的門檻,映入眼簾是已經(jīng)非常熟悉的佛堂,卻又與往常并不太一樣,“……大師?您這是專門在等晚輩?”
女尼頷首,“不錯,今日是貧尼最后一次替施主傳習(xí)佛法,故而特備粗茶一杯,檀香一炷,龕籠一座,金剛經(jīng)一本,靜待施主。”
最后一次?
紫丞沉默了。
“施主請?!?
女尼神色仍舊平靜,從茶杯中蒸騰起的霧氣讓她的臉顯得更加淡然,不沾纖塵。
“大師欲往何處?”紫丞幾番踟躕,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
女尼見他并不坐下,亦不再請,只是默默捻動手里古舊的佛珠,圓潤深檀色的光澤仿佛連看著也能嗅到一陣香氣。
“離合皆緣法,天下佛者同。施主求學(xué)問道,又何必拘泥傳道者何人何處,試問你心,乃真求佛?還是借求佛求入世之局?”
衣袂略一晃動,紫丞不答。
女尼似是不經(jīng)意輕輕搖了搖頭,對著佛龕深鞠一躬,旋即轉(zhuǎn)身朝佛堂大門走去,“施主且仔細(xì)想想,貧尼……”
“大師且慢!”紫丞突然抬高了音調(diào),在這寂靜肅穆的空間里,顯得突兀,仿佛因為佛祖在看著,讓他連語氣里的焦急都藏不起來。
“……”女尼并不回頭,只是頓住了腳步,“施主可還有疑問?”
隱隱的鐘聲不知從何處飄來,紫丞略有些慌亂的心隨著那宛如誦經(jīng)的清音一起,仿佛被蕩滌了一般,驀然間干凈而通透。
“晚輩有個不情之請,今日可否不講佛不傳道?晚輩希望能跟大師說說心里話,畢竟如您所言,這是最后一次了?!?
沉默,女尼抬眼望出門外,笤帚在院中角落靜靜擺著。
“母親?!?
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呼喚。
“母親,是您對吧?”
“那天是您告訴我對付刑天的法門,是您救了鷹涯琴瑚,是您引樓澈和前輩他們找到我的,對吧?”
“母親……”
雙膝跪地。
深深彎下腰,額頭觸上一片冰涼。
“母親,孩兒一直想跟您說聲謝謝?!?
謝謝您即使痛苦即使兩難,也要生下我;謝謝您以司祭的身份一直陪在我身邊,直到我長大成人;謝謝您,讓我明白許許多多的道理。
女尼突然笑了,平淡面容映上陽光,眼角溫柔的笑紋一點點綻放,有著與身后人相似的美麗,但她卻并沒有回頭看后面跪著的孩子。
“那些紅塵往事,貧尼早已忘記了,所以施主也不必再提。”
淡淡道出一句,女尼來到院中菩提樹下,取了枝上掛著的、早已收拾好的包袱,一步步走出古寺大門。
手指間佛珠輕轉(zhuǎn),依稀流光。
“母親——”
熟悉的輕誦被林間的細(xì)風(fēng)送過來,蜿蜒小路上漸行漸遠(yuǎn)。
高高的菩提樹,枝繁葉茂亭亭如蓋,直到紫丞不斷拉長的視線終于累了、倦了,重又收回來,日光的斑點才在那密實的葉間,映照出白晃晃的一角。
尚在紅塵,莫留遺憾。
指尖摩挲著那張小小的紙條,紫丞閉上眼,唇畔微微勾起一道弧度。
七年前,落仙谷。
紫丞靠在床邊,凝視床上躺著的、睡夢里還在不停流淚的人。
“我一想你就在這里?!?
抬起頭,勾陳推門而入,面上微帶慍色,說話也毫不留情,“都半只腳踏進(jìn)棺材的人了,還折騰來折騰去!你不愛惜自己我這當(dāng)大夫的還嫌煩呢,哼!下輩子絕對不干這行了,擔(dān)驚受怕還不討好,真是!”
紫丞歉然一笑,收回握住樓澈的手。卻是忽而想起,最初在洛陽,樓澈斥責(zé)他不注意休息的時候,氣急敗壞說的那些——
“本大爺不是叫你乖乖躺著別動!你說你這是又在瞎折騰什么!”
不覺抿了抿唇,輕輕笑了,紫丞對勾陳道,“多謝前輩愿意幫我這個忙。”
勾陳卻是輕嘆一口氣,眼神越過他看向床上躺著的人,眼淚嘩嘩跟個大孩子似的。
幫忙?他現(xiàn)在真是后悔當(dāng)紫丞的“幫兇”了,“你確實決定好了?樓澈這樣子連我都不忍心,你就不怕他一時禁不住跑去投胎找你?”
搖了搖頭,紫丞道,“不,他不會。”
“你怎么知道?”勾陳不信,“上次他不就跟著你跳下千華山了?”
“……并不一樣,”紫丞眼神一黯,瞬間的遲疑過后,仍是堅持道,“這次他心里其實已經(jīng)有準(zhǔn)備迎接這個結(jié)果了,更何況……我給他留下了話,他也是個守約之人,前輩的要求他不會不遵守。”
“你倒真能狠得下心,”勾陳忍不住又是一陣嘆息,“縱然他不會殉情,恐怕七魂也得丟了六魄,你都沒見著我最初告訴他你的死訊、他沖去看你的時候,只來得及叫你一聲整個人就這么倒下了,害我真以為他會……”
勾陳見紫丞眼中流露出濃濃心疼,手指還不自覺撫上樓澈的臉,知他終究是情根深種難以自拔,“既然如此舍不得放不下,他也對你死心塌地一片真心,為什么非要用這種方法讓兩個人都不好受呢?”
“呵……”微微一笑,紫丞輕道,“其實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膽小鬼?!?
勾陳聞言,心中立時明了。
“是因為……四弟?”即使現(xiàn)在說起這個稱呼,勾陳還是會覺得舌尖泛苦,他似乎有些了解了,紫丞退卻的心情和理由。
“那樣的事,我真的沒有勇氣再經(jīng)歷一次,”指尖脫離那微微濕潤的臉頰,紫丞眼神也一點點緩慢飄向遙遠(yuǎn),“其實我后來想,我們也不一定非要在一起,畢竟男子之間的情愛,帶給他的總歸是苦大于甜,而他原本并不需要承受這些折磨,如果沒有我,他或許能過得更好更快樂。”
“……”勾陳沉默了,這些的確是事實,他也親身體會過這些殘酷的現(xiàn)實,就連他自己有時也會后悔……而且最初知曉帝臺愛上紫丞的時候,他也想過要勸他罵他,告誡他不要走上這條布滿荊棘的岔路,甚至帝臺死后,他也一度將責(zé)任歸于他對紫丞的愛。
“前輩你看,”紫丞將目光溫柔地投向樓澈,“這個人,無論喜悅還是痛苦都可以毫無顧忌發(fā)泄出來,如今他雖哭得傷心,但醒了以后,他的生命照樣是充滿陽光的,因為他自己就是陽光的化身。所以,我相信他能很快從悲傷中恢復(fù)過來,明白失去我并不意味著失去一切,反而可能從此獲得更美好、更適合他的人生。哪怕這個過程真的很痛苦很艱難,我也相信他,能挺過去?!?
勾陳覺得胸口酸澀得發(fā)堵,此刻,他終于明白紫丞的心意,不像樓澈那般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找機(jī)會就要表達(dá)出來;他的愛始終埋在心底,像醇酒一樣越藏越濃,越沉越香,不比樓澈的淺一分,少一毫。
“可是你自己呢?離開他,你就不會難過嗎?你讓他忘記,你自己可以做到嗎?”
紫丞微笑,幽眸如水,淡淡的溫柔仿佛能暖入人心,“只要他能好好活在這世上,一切就都會順利的……而我,將跟他一起努力,練習(xí)忘記?!?
“……那如果,你和他都做不到忘記呢?難道就這樣放任你們的未來在一個謊言里消磨著過去?”
“如果做不到……”紫丞一愣,感覺指尖突然被溫暖包覆住,是樓澈在夢中伸手抓住了他。
“彈琴的……”
低低的囈語從那翕合的唇間流瀉,紫丞看著他,忽而微微笑了,“定個期限吧,樓兄……”
“七年……在從今以后的七年中,我會將所有未完成的事做個了結(jié),徹底的了結(jié),包括那些現(xiàn)在還放不下的過往傷悲……然后,如果七年過去,你還想著我,我便回到你身邊。到那時,完完全全,沒有其他任何身份任何目的任何雜念,我就是紫丞,你就是樓澈,我們一起云游江湖,做一對真正的神仙眷侶。”
手輕輕按在樓澈胸膛,紫丞俯下身,側(cè)著耳朵仿佛在傾聽他的心跳。
“請好好的,忘記我,活下去,就讓時間來證明,我住在你心底,沒有任何外物可以抹去。”
“樓兄,這個約定,留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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