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章之二 不如不遇傾城戀 之 相許
那一日……
在紫丞過往的生命中,曾經是最美好的日子。
藉著暮色掩護,他從一片觥籌交錯的堂皇大廳裡逃離,騎上駕霧,一路疾奔,一路雀躍,他要去一個地方,在落仙谷最僻靜的花園,在月夜的最深處,在有他等待的一隅。在那裡,他可以褪去那疏離的面具,表達出最真實的喜怒嗔怨。
下了馬,放駕霧自己回去,紫丞輕巧地繞過一片樹林。
夜是那樣突然間不說話了。歌舞昇平的白日早已遠去。窸窸窣窣,是足尖踩過什麼的聲音。那種雪白的色調鋪展整個嵐隱溪畔,在堇色衣袂拂過的時候,便如崑山玉閃爍青紫的光華。
紫丞在梅花樹下站定,嵐隱溪水波瀲灩,月下映出他的影子,披散如雲的長髮,蝶舞一樣翩然的身姿,面向嬋娟,看不清那隱藏的心思。
一陣風過,有流水清涼的氣息撲面。
紫丞胸前的血玉突然跳躍著燃燒著鼓譟起來。
風捲起漣漪,有藍色的波紋微微震盪,先是散開,再復平靜,水面多出一個身影,被嵐隱溪染成深深的顏色。
驀然回首,仍如初見——
那樣瀟瀟灑灑出塵脫俗的勝雪白衣。
那樣一個男子。
不同於紫丞溫柔靜雅的美,他霸氣俊朗,宛若神祇。
“丞兒,十八歲生辰快樂。”
一手抱琴,他眼中的笑意璀璨如星子。
“帝臺!”
紫丞伸出手,月下瑩白的掌心紋理交錯,好似樹的年輪,轉過一圈,又是四季。
“沒大沒小!怎麼不叫‘帝臺大哥’了?”假裝擺起架子,卻仍舊伸手回握,將少年拉近自己身邊。
狡黠一笑,紫丞予以還擊:“不過差幾歲而已,早就不想叫大哥了!更何況……”狀似正經地輕咳一聲:“今日生辰已過,紫某也算年紀不小,帝臺兄若還要讓紫某喚大哥,豈非倚老賣老,太過小器?”
說罷眼波一轉,盡是慧黠調笑之意。
是呵……昔日只覺得明淨得宛如白蓮般的少年,如今已長成十八歲的年輕男子。一舉手一投足,皆是不媚不妖卻又惑人心絃的絕代風華。
但,即使他已長大,在他眼中,卻只有愈發純美得令人不敢直視,彷彿僅僅多看一眼,也是褻瀆。
那已然變了質的情感,在這下定決心的時刻,是否真能,說出口?
擡手輕颳了刮他鼻樑,帝臺眼中滿滿寵溺:“丞兒,你總能說得有理。”無奈地搖搖頭,隨即鄭重地將懷中之物遞到紫丞手中,“這是禮物,看看可還喜歡?”
驚喜地接過,擡手輕撫那閃爍光澤的琴絃,再以指輕挑,聲脆而清亮,如幽幽深谷一點跫音,餘樂飄渺,琴韻悠長。
“好琴!”即使遍賞琴中高士,紫丞仍忍不住讚歎出聲,“它叫什麼?”
帝臺深邃的眸子凝住他笑靨如花:“不問舊名,丞兒,既已送你,便自當由主人賜名了。”
夜風如醉。滿樹梅花。
純白色的花瓣柔軟地落在地上,落在二人身旁靜靜流淌的純色溪水中,漂流到未可知的方向。
“梅花落……”紫丞忽而一笑,望向帝臺:“此情此景,便叫‘梅花落’,如何?”
帝臺點頭,卻在下一刻,眼中笑意頓時凝固。
他看到那隻細白的手輕輕拂過古琴肩頸,似是突然感受到什麼凸凹不平的刻痕,頓了一頓,便試探著將琴身翻了過來。
帝臺閉上眼,耳中聽到那總能令他心醉的聲音娓娓念來——
“曾記想,落仙別苑殘更立,燕宿雕粱。月度梅牆,不辨花叢哪辨香?”
心中一動,紫丞擡眼看他,又重複喃喃:“不辨花叢哪辨香……”
深眸暗了又亮,亮了又暗,紫丞終於低垂了頭,嘆道:“帝臺這琴,當真是送給我的嗎?還是說……本要給哪位紅顏知己,卻送錯了地方?”
腦中嗡鳴,看著那猛然背過去的堇色身影,胸中漫溢的憐惜再也剋制不住,上前擁住那瘦削的肩膀:“丞兒……不管你相不相信……不管你會罵我荒唐也罷,罵我無恥也罷,這些心意,卻一點都不曾假過!”
“丞兒……這闕詞,本就是寫給你的,或許只是奢望,我也想,求你對上下闋,了斷我這骯髒的心思!”
懷中人身子劇震,似要掙脫,帝臺立時一陣絕望,更加緊密地抱住他。
不想放手,不想終結,不想最後連他的笑容也看不到……即使只是幻夢,也想有這麼一刻,自己是真實地擁他在懷。
“帝臺……”輕輕一嘆,紫丞的聲音竟隱隱透著愉悅,“先放手好麼?你抱得太緊,我快喘不過氣了。”
帝臺一愣,不自覺鬆了手,腦中猶未反應過來,紫丞話中那分明是縱容的意思。
略施小計,終於逼出他真心,紫丞眼中得意的笑愈發調皮,但帝臺正被他此時態度惹得忽而歡喜忽而疑惑,神思恍惚間,竟完全沒有注意到。
同樣聰明的人,有時候得看,誰比較能忍耐。
紫丞心下竊喜,低垂著頭,微暈的雙頰掩在那一縷青絲的暗影中。
轉身席地而坐,紫身鳳尾的古琴,似有若無的冰弦,伴著他輕盈的指尖舞蹈,夜風鼓起那堇色的袍衣,內裡細軟的棉絨溫溫暖暖,有清香的味道鋪展。
起音緩緩,落音**,如風住沉香,如還羞欲語。
不過,並未像往常那般,韻那古琴高格,閉眼自聆,而是跳躍著靈巧指尖,卻將一雙溫柔的眸子,微微擡起,婉轉帶些明慧地對上他。
一陣風吹過,原先只有淡淡琴音的空氣裡緩緩飄出清雅的簫聲。挾著溪水之氣,忽如捲雲層層綿綿,忽如梅瓣陣陣紛紛,忽如空谷一雙幽蘭羞澀綻放,忽如夜幕一帶銀河靜靜流淌……
琴簫**,繾綣相依,和這一曲……長相守。
最後一個單音落定,放下脣邊玉簫,帝臺緩緩走過去,坐在紫丞身邊,那宛若鐘鳴鼓樂的心跳,正吶喊著近乎潰堤的狂喜。從未想過,自己這般絕望的感情,能有得償所願的一日;從未想過,這樣明媚的人兒,竟能將如此純淨的一顆心,給了自己。
情不自禁地擡手,撫上那月光下如溫玉般的臉頰,感受到他肌膚輕輕摩挲自己掌心的親暱,柔順而依賴,宛如撒嬌的貓兒。
脣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在溪水滋潤的空氣裡暈染上幾分魅惑的光澤。
胸腔滿盈的愛意再關不住,衝破那早已脆弱不堪的桎梏,傾斜而出。帝臺的吻終是輕緩地落了下去。
因爲緊張,也因爲期待,紫丞緊閉的雙眼,纖長睫毛微微顫抖。
梅花落跌在一旁,漾出淺淺幾聲吟哦。
紫丞的手纏繞上那寬闊的肩膀,青澀而稚嫩的迴應,讓帝臺心中的疼惜與眷寵都不知該如何表達。
直到剛剛,他還在以爲,是紫丞的善良,讓他包容他;而直到此刻,他才得以真正體會,心上人熱情而毫無保留的愛。
他亦是……深愛著他。
心中雀躍難耐,脣上力道又加重了幾分,似要完全掠取所有般,每一絲甜美都不願放過,直至紫丞劇烈起伏的胸膛開始泄露內心無措,帝臺方纔明顯感受到自己已然失控的想望。而紫丞卻仍舊緊緊貼合著他,絲毫也沒有拒絕的意思,抑或是,他還太過單純,根本不曾察覺。
“丞兒,停下……我不能……”脣間逸出沉沉喘息,帝臺勉強撐起身子,將紫丞拉離自己。
月下,那滿溢醉人酡紅的面龐驀地泛起一絲蒼白,貝齒輕咬的脣瓣,豔色微腫。沉默半晌,紫丞終於澀然出聲:“爲什麼不能?難道終究因爲,我是男子,比不得你那些紅顏知己?”
這是他今日第二次提及這“紅顏知己”四字,帝臺忽而心中恍然,不禁泛起甜蜜,輕捏了捏他因賭氣而微微鼓起的可愛臉頰,“小傻瓜!又在胡思亂想……這與她們任何人都無關,只是因爲……你太重要,我不想傷害你。”
“爲什麼你會傷害我?”紫丞反問,“帝臺你……向來是那麼有自信的一個人,何以便如此肯定地認爲,自己會傷害我?”
帝臺聞言頓時有些尷尬,自己雖因某些緣故而稱得上經驗豐富,但紫丞固然聰慧異常,對這方面的事也知之甚少,自己要如何跟他解釋這種種顧慮?
似是調侃,似是自嘲,帝臺笑道:“丞兒,你難道不知,我面對你的時候,便連平常一成的自信都發揮不出來?”
你太過美好,而我,縱然看來灑脫,卻也終究是個俗人。
我只想好好呵護你,丞兒,你懂嗎?
帝臺其實遠遠低估了紫丞察言觀色的能力,雖然在他面前,紫丞總以最天然的性子相待,不想對他耍心機,但現下,看見帝臺這般忽而窘迫忽而懊惱的樣子,饒是他從不懂那些風月場上的事,也能猜得一二了。
“帝臺,我不怕,即使你接下來要做的事可能會傷到我,我也不怕,只因是你……”紫丞傾身吻了吻他,眸中柔情似水,“是你,我願以全心信賴。”
帝臺完全驚住了。
對面的人兒輕擡手,緩緩解開腰間絲帶,叮叮咚咚,墜玉輕擊之聲在夜中低吟,那堇色的長袍順著纖細的肩膀滑落,雪白裡衣在瑩瑩月下散發光澤,如天鵝般優美的頸項掩在墨玉長髮之間,隱隱約約的芬芳與梅花香味繾綣融合,這是種讓人窒息的**。
“丞兒……”艱難地別過眼,帝臺強定心神,欲要替他拉起外袍,卻被一隻溫柔的手覆住,握緊,制止其繼續向上的動作。紫丞搖了搖頭,將帝臺的手引向自己瘦削的肩膀,透過薄薄的綢緞,感受那微涼的溫度。
擡眼,帝臺重又望進那一雙沉靜的紫眸,裡面百轉千回的情意,宛若層層綻放的睡蓮花心,直到這夜深人靜的時刻,方纔得見其最真實最美麗的內質。
如紫丞一般,他們都是善於掩飾的人,直到此刻,方纔連最後一絲隱藏的情感,也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對方。
“什麼時候?丞兒……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反握住他的手,帝臺眸中洶涌的深情如破堤之水,層層疊疊都撞進紫丞心口,陣陣甜蜜的疼痛讓他愈發義無反顧。
“兩年前,自你開始頻繁出入千雪樓……我便發現……自己再沒辦法平靜以待。”
“雪兒只是……”
“我知道,帝臺,我現在全都明白了,你與她們……”
未盡的話語被淹沒在脣舌的旖旎間。再不用多說,他與他,全都懂。
帝臺從沒有哪一刻這樣感謝上蒼,感謝他賜給自己如此玲瓏善良的人,如此解語妙心,自己的戀人。
真的嗎?這樣的人,真能爲自己所擁有?
“丞兒,不悔?”
“不悔。”
“即使爲天地不容,世道不齒,亦不悔?”
“永遠不悔。”
白梅嘩啦啦綻放,有花兒嬉鬧的聲音、憨笑的聲音,挾著雪色衣衫輕輕擦過的聲音,在那一刻都競相顫抖起來。
地面柔軟的梅瓣撫過赤裸的小腿,白瓷般魅惑人心。瑩潤月光傾瀉,林間的蟲鳥靜默,溪水流淌的聲音很輕淺,濺落在一片衣角上,像未擦乾的淚。
“丞兒,你笑起來,很美……”
“……”
樹梢的白梅瑟縮著抖動夜雪。
紫丞的眼睛閃爍某種光芒,像暗夜的繁星,點滴都是快樂。散開的黑髮鋪滿一地,花的香氣如穿針引線,從那些絲絲縷縷的深紫中,滲透著圍上來,他環抱他頸項的手在顫抖。
破碎了的月光,用香氣倉皇豎起的屏帳,將二人親暱**的身影籠在其中,滿懷氤氳。
“丞兒,讓我看著你的笑,一輩子,可好?”
“好……一輩子,臺……我只屬於你……”
有時候,承諾也可以來得很輕易,海誓山盟,經年深戀,誰又能想到,一轉眼便是別離?
終不過……錯身相許,人間一嘆。
情癡自有,也成傷!
(第一卷 傷情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