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真的是您!”
紫丞回頭,眼前中年人微現皺紋的臉上頓時滿是欣喜,仿佛就要溢出來般,因歲月而渾濁的眼細細盯著紫丞,似乎還有些不敢置信。
“祿伯。”溫和一笑,紫丞沖他微微頷首,“是我,我回來了?!?
那中年人連連點頭,瞬也不瞬再打量了紫丞片刻,眼眶竟開始微微有些濕潤,便抬起袖子抹了幾抹,“回來好呀……回來就好……”
樓澈微微皺了眉,這中年人明明是個男子,可他說話的腔調卻沙啞中透著尖細,兼之剛剛擦淚的動作舉止,怎么看怎么讓人不舒服。
不過,見紫丞與他是舊識的樣子,樓澈也不好表露出來,仍舊在旁邊靜靜聽他們說話。
而紫丞一時卻并未再有言語,只是稍稍抬起頭,嘴唇微動,眼神越過重重屋宇,輕飄飄地,落上一個方位。
深紫的眸子,幽幽如潭,此刻,正泛著溫柔淺韻,一圈圈,細細漣漪,回環而依戀。
真的是,近鄉……情怯么?
……
“大公子,快隨老奴來,王爺可是天天都在盼著你吶!”
“父王他……可還安好?”
“哎……還是老樣子,自從王妃過世,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年里總有那么些時候,要纏綿病榻?!?
“……”
“不過,好在大公子您回來了,王爺一定會很高興!這人吶,心情一好,身子骨也定會硬朗起來的!”
站在朱漆的大門前,紫丞聽著前面人不停的絮叨,目光隨他的手搭上那略顯古舊的獅頭銅環,然后,洞開一片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場景。
甚至,連一花一草,一竹一木,都仿佛還在原處般,停止生長,與三年前毫無變化,似一直在殷殷等待,遠方游子的歸來。
不知不覺,心頭有些發抖,酸脹得厲害,紫丞略略握了拳,想要平息那股激動不安的情緒,只是,沒等他捏緊,就有一只強健的手臂從后搭上了肩膀。
微偏頭,那放大的笑容再一次毫無預警地撞入眼簾,比先前更近,更燦爛,也更讓紫丞沒來由地升起些慌亂,不過,沒等他說出什么禮節性的掩飾話語,那爽朗的聲音便已不容拒絕,“彈琴的,還不請本大爺進去坐坐,腿都快站麻啦!”
然后,那雙晶亮的清澈眸子滿含笑意,凝住紫丞,扣住他肩頭的手緊了緊,堅定而溫暖,仿佛是在傳遞給他勇氣。
什么時候,他已能如此懂他,絲絲入扣?
“樓兄,謝謝你。”微微低頭,懷中虛籟在昏紅的陽光中,沾染上淡淡凄色,幽幽輕閃,像什么人專注的眼神。
紫丞不知怎么的,心頭忽而一縮,但也只一瞬間,那種奇異的感覺便消失無蹤,甚至連他自己都未來得及參透。
“哎——跟本大爺客氣什么!”咧嘴一笑,樓澈放開紫丞肩膀,卻又涎皮賴臉打著主意,“不過,若是有謝禮,本大爺也不會那么矯情地拒絕啦!”
知他指的是什么,紫丞了然笑笑,稍稍平定了心緒,便邁步走進大門。
劉府從外表看來,不比曹府有大家氣勢,因著是依山而建,樓閣錯落,占地并不算大,但內中裝飾卻別具匠心雅致。
假山湖石,梅蘭松竹,不似江南蜿蜒曲麗,幽徑藏深,而是大大方方呈現眼前,卻又因著布置得宜而不顯擁擠或雜亂。反而,無論近賞或遠觀,都會有種淡淡的寧謐感覺油然而生,雅意閑適,真性實景,不像官家住宅,倒更接近山中閑客別居之所。
而這屋的主人,此刻正站在一叢新竹邊,一身隨意的文士長袍,橙錦披肩,手提木桶彎腰欲傾,只是,那動作僅僅行至一半,便似被什么所迫,生生停了下來。
沒有繼續,因為他看到了,正走進來的人。
一旁的祿伯見狀,趕緊上前接下木桶,恭謹地退至一邊,水濺出幾滴,落到石板小徑旁的泥土里,潤澤無影。
“父王……”紫丞低低喚了聲,語氣聽不出情緒,但那聲線,卻隱隱有些不穩。
樓澈聽他稱呼,方才知曉那男子身份,原來就是紫丞的父親,劉協。
撓撓頭,樓澈覺得自己也該有所表示,可又不知該怎么說,畢竟,以往在陌生人前介紹自己的那一套,好像的確不太適合對這么一個蒼白病弱的長輩來用……更何況,現在還是紫丞家人重逢的大好時候……
于是,那聲“彈琴的他爹”還沒喚出口,終于還是被樓澈難得一現的分寸給扼殺在喉嚨里了。
而新竹旁的男子,卻仿佛并沒聽見紫丞喚他般,仍舊怔怔看著他的臉,只有那嘴唇微顫,幾番翕合,終究未有回答。
對面,再度默然抱琴而立的人,微微皺著眉,暗紫眸色深沉,內里波光瀲滟,是從剛進這座庭院起,就未停止過滋生的,真切柔軟。
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紫丞走到祿伯面前,將虛籟遞給他,接過那大半桶水,然后,抬手輕撫近處一桿新竹,清潤流水細細緩緩,從木桶中順著綠意下延。
“父親,今年的新竹也長得這般好……上次孩兒去西域,那里鄉人贈了幾粒奇花種子,您試試看,一定會喜歡的?!?
說罷,放下木桶,從腰間取下一個錦囊,小心傾倒出,數顆潤黑珍珠在那瑩白掌心調皮地轉了幾個圈,然后,漸漸平靜下來,就那樣舒展地躺著,散發出隱隱約約淡雅的清香。
似蘭似櫻,卻又有些不同,乍聞起來,幾乎都不會覺得有香味,然而,一旦有緣品嘗得出,便能感覺,那種讓人恍如心寧氣定般,安適舒服的氛圍……是種奇特的味道,但不會很突兀。
初一聞到這種香味,見到那白中微黃的異域奇花,紫丞就想起了他,自己的父親。
“丞兒……”猛地伸手握住,連同他掌中那幾粒種子一起,“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太好了!你沒事……你沒事……為父總算還能等到你平安回來,總算……總算……瑛兒若是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吧……”
最后那句話,半似嘆息半似釋然,陣陣滄桑物換之感,無論是說著的人,還是聽著的人,都滲入心口,徘徊不去。
“父親……是孩兒不孝,未能陪在您和母親身邊?!鄙碜右怀粒县┯蛳?,卻被劉協的手臂托住。
搖搖頭,劉協眼神溫暖,“丞兒,為父了解……只要你能平安回來,就算只有一天,為父也能放心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眼角一酸,紫丞忙偏過頭,卻恰好看到回廊盡頭,那個轉身離去的青藍身影。
冷冷清清,高傲決絕,像未開光便已會傷人的劍刃,一眼看去,寒氣都可以從眸底直下心海。
那般熟悉的,倔強背影。
距離最后一次見面,有多久了呢?三年,四年,還是五年……抑或是,更久遠之前?那個稚氣的身影,如今竟已這樣筆挺成熟,雖然依舊是個少年,但那背影里的鋒利,已分明顯現出來。
“緒兒……也很想念你。”
劉協的輕嘆在身側響起,無可奈何。紫丞抿緊雙唇,眸中壓抑的波瀾急遽流動,只是,追著那冷漠的背影,卻終化作,一片凄然。
樓澈,也是看到了的,在早先覺察出紫丞不對勁的時候,他便已注意到那抹特殊的影子……以及它,是怎樣深刻地影響著紫丞情緒。
無法克制自己,在紫丞朝那背影消失的方向疾步追去的同時,他也忍不住跟上了他。
身后,一臉茫然的明旋歪著腦袋打量劉協,那人溫柔的笑臉跟紫丞很相似,暖暖地像能融化了人心,而且,多了某種熟悉的慈愛與安詳,就好像,爹爹一樣。
“要跟伯伯一起澆花嗎?”收回漸遠的目光,劉協微微彎下身子,溫暖大掌揉揉那小小的腦袋,笑得舒心。
“好……”怯怯應了聲,紅紅的可愛臉龐泛著喜悅光彩。
在半路放心不下跑回來的樓澈,看到小人兒那一臉開心的模樣,終于算松了口氣,趕緊轉身又追了過去。
而劉協,卻在此刻抬起頭,望住樓澈遠去的青白身影,狷狂瀟灑,大氣不羈,像極了一個人。
眉心微微皺起,卻終是,無能為力般緩緩放開,劉協對身旁恭謹立著的人輕道,“去準備兩間客房吧,就在……‘紫苑竹蕖’旁邊?!?
“是,王爺。”應了聲,腳步遠去。
劉協低下頭,小小的男孩正費力拖著一桶水,水花四濺,沾濕了胸前整片前襟,但他仍舊樂此不疲,真不知是在玩水還是澆水。
這情景,仿佛很熟悉,劉協忽而一嘆,手伸到腰間,準確地,摸上一方玉佩,溫潤,攥在掌心,便成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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