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風光漸晚,洛陽牡丹花節的繁盛也早已在幾日前被完全遺落在市井街角,當時容華今不再,卻向黃昏換舊年。
紫丞倚在窗口,微低了頭看洛陽巷道熙熙攘攘的路人,既是過路,便只有漸行漸遠,漸遠漸少,比之不久前與樓澈初來時的那個傍晚,蕭條與熱鬧,絕然是兩種不同光景。
連帶自己此時略有些消沉的心境,恍若隔世。
手撫上右肩處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雖因反應及時而得以成功壓制毒性,但若稍不注意,仍舊會有蔓延的可能。
更何況,最該提防的還不是這毒本身,而是它也許會牽動的那另一層——
致命的危險。
紫丞咬牙凝神,片刻之後深吸一口氣,內勁在丹田之間緩緩流動,由淺至深,逐漸擴散著徐徐涌升而起。
到得橫隔之處,已隱隱有些吃力,再要向上,卻忽覺胸中一滯,紫丞只得重又收勢平撫,微紊之氣匯入一道細水,緩緩歸於四體各位。
時間似乎……愈發吃緊了……
紫丞眸中沉黯,思緒略略起了絲波動。卻在此時,一隻粉蝶翩躚著落上他攥緊的拳頭,薄而透明的蝶翼輕輕扇動,癢癢如拂風。
“……琴瑚?”
疑惑擡手,那蝶兒便振翅飛了起來,紫丞伸出一指,輕盈的粉蝶便再次斂了薄翼停落上去。纖巧如紗的翅膀,能透過它們細細的紋絡看到後面窗櫺的形狀。
紫丞不禁想起那梳著俏麗髮式、總愛黏著他說個不停的頑皮少女,脣畔緩緩勾起一絲清淺的笑,卻在下一刻,眉心復又密密攏起。
中毒的事,不能讓琴瑚察覺到,她跟鷹涯都會分心。
尤其是鷹涯……他已虧欠他太多,這次的事了結後,他希望他能再無束縛。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擾亂他了罷!
揮開手,那粉蝶撲閃幾下雙翼,在紫丞身邊盤桓,隨他指尖在空中流暢劃過的痕跡,宛然一致地輕舞。
事成,平安,勿念。
簡單幾筆,簡單幾字,他要回復的話,亦是僅此而已。
微微點了頭,紫丞停下手上動作,那粉蝶便再繞過一圈,自窗頂處靈巧飛掠而出。
凝目望著那遙遠天際,駐足久久,紫丞脣邊終於逸出一絲幾不可聞的嘆息,按住右肩緩緩向牀邊移去。
“彈琴的!你怎麼起來了?”
樓澈推門進來,便看到那讓他憋了一肚子氣的人——僅僅身著中衣在窗口不遠處頓足,捂著右肩輕蹙眉心,幾乎淡成水色的薄脣倔強抿緊,分明是忍著疼的樣子。
而且,這個還並非重點,最讓樓澈氣不打一處來的,是眼前這人連續幾日都一副平平常常的態度,卻剛剛好在自己出門以後,方纔撐不住顯出幾分病人該有的神色,還是如此不情不願不暢不快。
“本大爺不是叫你乖乖躺著不要動!你說你這是又在瞎折騰什麼!”樓澈已經瀕臨暴走的邊緣,無奈那本就不很強壯的身子尚還帶著傷,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像往常那般大大咧咧捶捶碰碰,只能一邊忿忿叫嚷,一邊還是上前小心地扶住紫丞。
“樓兄不必擔心,紫某隻是有些悶,起來透透氣而已,這點小傷,對習武之人而言,根本無足掛齒……”紫丞擡眼,看樓澈急得火燒眉毛般,手上力道卻是極輕柔地將他往牀邊帶,不由住了話語,胸腔內泛起絲絲暖暖。
他是真的,很緊張他麼?
“是是是!這點小磕小絆,對本大爺這等習武之人確是無足掛齒,但彈琴的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瘦得跟個女人似的,憑什麼逞強!”
帶著傷還要一路往成都趕,若不是被本大爺發現氣色不對,硬將他半路拖來洛陽,這傢伙還不知要不吭氣到什麼時候!
說不定得到暈倒纔會知道麻煩本大爺把他扛回去吧!
這樣想著,樓澈愈發來氣,再不管紫丞痛不痛,直接揪著他幾大步走到牀邊,將其按坐在牀沿,方纔兩手抱胸,瞪著火大的眼睛盯住紫丞,全然是好整以暇的姿態,似要等他先開口認錯。
被這樣賭氣的目光瞧得有些好笑——對,的確是好笑,讓平常總是一臉單純到有些傻氣的傢伙這般“狠狠”盯著看,想不好笑也難。
“樓兄……”爲免樓澈抓狂,紫丞理智地垂眸,掩去那油然而生的笑意,低道:“樓兄這樣說,是否太過看輕紫某了……”
樓澈心下一疼,紫丞這般動作話語怎麼看怎麼聽都像是委屈,越發讓他捨不得發脾氣,只得嘆了口氣,在紫丞身邊坐下,“本大爺怎會看輕你,就是太過看重,纔不想你這麼不待見自己。”
紫丞聞言微愕,樓澈卻是完全沒覺得自己這番話有何不妥,脫口而出,而且心中字句尚一串接一串不能斷絕,哪裡還想得起自己前面說了些什麼。
未有接話,紫丞只是微微偏著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樓澈,而對方卻仍舊渾然未覺,一邊絮絮叨叨發著牢騷,一邊站起身去旁邊木架子上端來半盆早已晾溫的水,放在一旁,隨後取下肩上包袱解開,露出裡面一堆紙紙包包,紫丞定睛看去,竟全是金瘡藥治淤散,以及包紮用的布條。
“樓兄……”忍不住皺眉,紫丞心下忽而生起些不好的預感,“紫某請你查探情況,你怎麼……”
樓澈卻頗不以爲然地一挑眉,“彈琴的,本大爺是這麼沒信用的人?知道你擔心,爲了安全著想,本大爺自然是先去問了問建業那邊情況的。”
“結果如何?”
“有點風聲,但顯然隱瞞了不少,就連曹府內也只傳聞是公孫家丟了件極珍貴的寶貝,並沒說是紅梅幽瓣,也沒提及何時何地,到底何事。”
“……原來如此……”
紫丞低眉斂目,心下又開始細細打算。
朝野皆傳,建業與洛陽同盟交好,卻不知爲何,丟了如此重要的東西都不曾互通氣息,請曹家協助查找……看來這官場之中,所謂盟友云云,也不過爾爾。
難怪曹操想要拉攏自己,原來本就是因爲嫌隙已生……果然雙方的關係,就如他先前猜測,遠不及傳說中的那般,堅不可摧呢!
紫丞這樣想著,脣角微微勾起一絲冷笑,卻全然沒注意到,樓澈一雙手已移至他襟口。下一刻,肩頭一涼,本就沒怎麼扣緊的中衣便被這麼斜斜拉下一截,露出瑩潤如滿月生華的一大片肌膚。
兩個人同時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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