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眼時,已是夜幕低垂。
房中沒有掌燈,只在近牀的地方有扇窗,淡淡的光亮透進來,模模糊糊映上近在咫尺的那張臉,英挺的眉舒展開,柔和光暈圈圈點點,調皮閃爍在微微發紅的頰畔。
被子裡熱烘烘的,那人懷抱更是像個暖爐一般。
認出身旁睡著的是誰,最初的驚詫和警惕退去,紫丞收回已經揚至半空的掌刀,脣邊不由漾起淺淺一朵笑花,他想起夢中最後,那讓自己得以再次入眠的溫暖。
圈在腰間的手臂,收得並不緊,但卻很僵硬,想來,那人顧忌著自己傷勢,已經維持這個動作很久了。
不忍吵醒他,紫丞小心翼翼挪動身子,披衣下牀。腳沾地的那一刻,紫丞長舒了口氣,卻在回頭看見樓澈仍舊滿足的睡容時,心下莞爾,好像自己的謹慎,倒有點多餘了。
擡眼看了看天色,已經入夜,紫丞沉吟稍許,手上利落地整理衣物,卻忽覺胸口一疼,原是碰到傷口了。
啞然失笑,他居然忘記了,自己纔剛剛受過不輕不重的一劍。
垂眼凝視胸前那包得齊整的部位,隱隱約約有紅色滲出來,但已經很淺,想來自己沉睡這大半天,藥也被換過好幾遍了。
更明顯的,是那包紮的技術,已然進步太多。
手指輕輕撫觸那傷口,紫丞不由自主朝牀上那人瞥了眼,紫眸深深,泛起些溫柔朦朧的顏色,卻是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便重又被壓回。
迅速穿好外衣,紫丞抱起虛籟,開門走出了房間。
“漂亮哥哥……”
一聲怯怯的呼喚,紫丞垂眸看去,門口牆腳,居然蹲坐著明旋,小小身軀籠在黑漆漆的角落,藉著迴廊燈籠的亮光,隱約可見那雙清澈的大眼竟有些發紅,彷彿還蒙著一層水霧。
心頭憐惜,紫丞伸手將明旋扶起,微俯身替他拍了拍衣物,“這麼晚了,怎麼還一個人在這兒?是管家爺爺沒給小旋安排房間麼?”
聳耷著腦袋拼命搖頭,明旋腿坐得久了,有些發麻,可這些都抵不過此刻心裡的慌亂和愧疚,“不、不是的!……我……”
猛然想起什麼,明旋下意識將捧在胸前的東西藏到背後,卻不知此番動作,只會讓紫丞更加註意到而已。
“小旋,你手裡拿著什麼?能給哥哥看看嗎?”
明旋咬著牙不答話,背在身後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眼睛死死盯住地面,但就算僅憑先前的印象,紫丞也能猜到那裡此刻會是如何恐慌和無助的神色。
不忍再看他如此掙扎,紫丞腳勁一點,以極快的速度先一步掠身,從明旋手中瞬間抽走那東西。
雖然外形不太好看,歪歪扭扭不成輪廓,也算不上很香,色澤甚至很難將它們與食物聯繫起來。但紫丞只要看一眼,就瞭解了明旋心思。
“漂亮哥哥……”男孩的聲調已然帶了哭腔,想去搶回來,卻似被什麼止住動作般,停在半空的小手轉而抓住紫丞袖邊,紅著眼直搖頭。
笑意溫柔,紫丞擡手安撫地摸了摸他頭髮,輕聲道:“小旋,這是你做的?”
仍舊是搖頭,卻在猛然意識到紫丞問話時,又忙不迭直點頭,語不成句,“小旋會做……上次……所以也想給漂亮哥哥……”
“真好,”紫丞眼底的溫暖清晰可見,“小旋會做糕點,還懂得知恩圖報,哥哥真的很高興?!?
聽著這句滿含欣慰的話語,明旋卻是不知所措地絞緊了手指,大眼睛裡的水霧已經開始凝成淚珠,“漂亮哥哥……我……我不是……小旋不好……”
微微皺眉,男孩這般無助的樣子揪痛了紫丞的心,更令他想起一個人。手指勾起一小塊,以脣稍稍碰觸,深色眸光輕轉,紫丞忽而微微一笑,出聲讚歎,“好香!”
明旋呆住,渾身仿似僵硬般,心內都在叫囂著停止,但卻無法出聲無法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紫丞將那一小塊糕點放入口中,細嚼片刻,再笑著嚥下。
那是他親手做的糕點,而且,從一開始就想給紫丞吃,但目的真地達到時,心裡爲什麼會這樣後悔?
“漂亮哥哥——”哽咽著喊出聲,下面的話卻被紫丞淺淺一句給生生噎住,他說,“很好吃?!?
而他這樣說著的時候,那樣溫柔的笑容,明旋想,他或許一輩子都再忘不掉了。
眼淚終於失去控制,一滴滴順著瘦小的臉蛋直往下淌,紫丞心疼地俯身,替他擦了擦,再遞過去一方乾淨的手帕。
“男子漢可不能動不動就哭。”語氣稍稍顯露威嚴。
明旋可憐兮兮地瞅他。
紫丞莞爾一笑,“現在,天很晚了,早點回去休息吧……要不要我送你?”
“不、不用!”急急打斷,明旋趕忙跑開,卻在突然,頓住腳步。紫丞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那個小小的背影,然後,他聽見那稚嫩的猶還帶些哽咽的嗓音輕輕傳來,“謝謝你,紫丞哥哥,謝謝……”
第一次,他鄭重地喚他名字。
紫丞於是微微笑了,目送那快速奔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幕中——方向,卻是劉府大門。
堇衣當風,擦過琴絃嗚咽低吟,輕若鴻雁,瞬間便沒入牆外一角樹影。
而牆內,紫苑竹蕖,正是夜深露重,庭院裡栽滿的清雅翠竹,葉片簌簌輕響,環抱一方荷塘,蓮猶沉睡。
一間看似普通的民宅,燈火未熄,陣風吹過,燭光飄渺,映在牆上的人影淡過瞬時,再立刻變得深濃如墨。
屋主人先是怔了怔,繼而面色驚變,起身來到一堵窄牆邊,手指摸索著觸上一個位置,咔嚓輕響,眼前牆壁突然從中裂開。
密室牆上的火把比外面主屋燒得更盛,團簇如盛放的紅蓮,屋主人走進去之前,再仔細環顧了下週圍情況,然後便在密室門內側垂首以單膝正跪。
火光又是一陣劇烈搖晃,噼啪輕響,牆上的影子,驀然成雙。
“主上。”
屋主聲音沉穩有力,擲地鏗鏘,似是個青年武人。眼神不經意掠過,便見那深紫的衣襬在自己面前停住,金線麒麟,豔紅的火光下,那栩栩如生的神獸眼珠彷彿天生就帶壓頂氣度,讓人只消看一眼,就控制不住低下頭顱。
男子被銀質面具遮掩的面容看不清神色,但那眸光在接觸到伏地的屬下時,卻不知是否融了火色的關係,並不似外表那張冰寒面具般冷冽無情。
“焉和,毋需太過多禮,起身答話就好。”
“謝主上?!泵麊狙珊偷哪凶诱酒鹕恚肓艘幌?,方有些猶豫道,“屬下不知主上會於今日抵達,否則該有所準備……”
“無妨,我本也不欲讓人知曉行蹤,你只管告知,在我離開這段時間,江陵總壇有無異事發生。”
“是?!毖珊凸е數貞宦?,見那男子悠然步至室內紫檀桌前,姿態從容,心下也不由放鬆些許,稍稍理了理思緒,便開始彙報。
“主上離開的這段時日,起初並無特別事情發生,倒是大約兩月之前,開始出現一批打著‘落仙谷’旗號四處尋釁滋事的傢伙?!?
“不過,在主上遣山座使大人和地座使大人前來後,情況便有所好轉了,只是,各分壇遍佈甚廣,時不時仍會有消息傳來……而且,最近半月,出了件奇怪的事……”
輕輕頷首,男子示意他繼續說,握住紫砂茶壺的手指緩緩收攏,捏起壺蓋,放到一邊,壺後蓋前,端正成線。
“最近,又出現了一幫人,爲首的似乎被稱作‘離墨仙君’,據說是流影門的弟子,且有江湖傳言,那‘離墨仙君’居然是個面貌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但事實上,真正見過他的人卻不多?!?
“……少年?”動作微頓,上好的高山雲霧茶窸窣著落入茶壺,深青的色澤,條索緊緻,光澤細膩,顯露白毫,是今春初摘的新葉。
“是的,那些人還打著所謂‘除奸懲惡,替天行道’的旗號,總會在我們著手處理‘落仙谷滋事’之前,搶先解決事端?!?
“所以,‘流影門’正位更甚從前,而相反的,‘落仙谷’則愈加聲名狼藉?”冷哼一聲,手上卻未停,八成開的水霧蒸騰起來,暈染上銀亮的面具,耳邊深紫流蘇無風自動,本就看不見的神情便更加捉摸不定。
焉和一時沉默,不知該如何往下說,但事實的確就像他所描述的那般,雙方現在的立場已經更加針鋒相對,那些正邪之分雖然早已存在,但如今這樣稍不留神就會衝突的境地倒是不多,至少,從三年前那件事發生後,就再沒有過。
洗過新茶,男子方纔緩緩開始泡第二遍,動作優雅,一絲不茍。手旁茶杯中初醒的茶湯,色翠明亮,幽香如蘭,高入鼻端。
這是他的習慣——思考的時候,慢工泡茶,若時間得閒,還會細細蒸煮,雖看來專注於心,實則意在他處——而焉和,算是少數幾個,瞭解他這習慣的下屬。
所以,無論他會不會來,焉和總會備好茶器茶葉,連水都是日日更換的。
“焉和,你有沒有想過,爲何對方總能恰恰在我們採取行動之前,解決那些事?”
微微一怔,焉和驀地睜大眼,“在我們之前……主上的意思……難道指……?”
高衝俯察,再倒滿兩杯,男子右手執起,注視茶中淡青微黃的清香液體,那沾染上熱氣的眼睛,輪廓很美,微微瞇起,長睫遮住瞳孔,深邃如紫砂壺中的液體,或許本是清亮,從壺口看去,卻幽黑如墨。
“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谷內,出了內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