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願望很簡單,只是所珍視的人,都能活下去而已。
紫丞微擡了頭,緩緩睜開眼,滿頭青絲嫋嫋如夢,隨著他似有若無的零落嘆息向後滑落,那看去頗有些單薄的肩膀便顯露出來,沾染上些難言的愁霧,盤桓不定。
樓澈看著他這般模樣,原以爲是玩笑的一句話到了此刻終於真正入心。
他的願望,竟真的只是活下去?
爲何呢?雖相識不久,但分明是文治武功都居於上位,江湖中人人稱羨的“妙音公子”,官場裡覆手一方的劉府嫡長,權勢、金錢、地位、才華,甚至男子中絕少可見的無雙容顏,似是什麼也不會再缺了,但又爲何,僅僅只這一個願望,說出來,竟無端讓人覺得,他其實一無所有。
“彈琴的……”樓澈不自覺撐起單臂,身子微微靠過去,伸出另一手握住紫丞放在膝上的右手。
仍舊是有些寒涼的溫度,只除了那恍如迷情的一夜,似乎無論何時不經意碰觸,都是這般,彷彿自內裡心中透出的冰冷,不曾被溫暖過。
或者說,縱然溫暖,也不過暗影孤鴻,曇花一現。
“樓兄,你說過,這世上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紫丞緩緩抽出手,卻只到得一半,又被樓澈抓住,更緊地,不容掙脫。
“是!本大爺向來這麼認爲!”語氣篤定,樓澈雖不知紫丞此話是何用意,但他潛意識裡卻有種感覺,這一番交談對他們彼此都是至關重要,所以,他難得不再嘻嘻哈哈沒個正經,而是十分認真地開始斟酌下面的字字句句。
搖頭輕嘆了口氣,那雙深紫瞳眸終於肯轉過來對上他,流波深海,映著一雙青白的剪影,但很快就如被淹沒般消隱入沉沉淵井。
“如果有那麼一些人,不被這所謂‘世道’認可,或許無罪,或許孽深,或許生就如此,無法改變,他們是否,就該死?”
樓澈有些愣住,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本以爲他們之間是有了些改變的,本以爲他們也共同經歷了一些事,那種自然而然的默契總應存在。
但此刻,樓澈又一次,被紫丞眼中那種模糊的陌生,乃至殺意所震懾。
彷彿兩個人共度了這許多天,都不作數,在這樣的紫丞面前,什麼都不必再提,這樣的紫丞,纔是真正的他。
披著一身的孤寂與落寞,獨自走著那條看不到盡頭的路。
“樓兄,爲何不回答?還是說……紫某這番話出乎你意料,讓你不得不收回先前篤信的‘向來’看法?”
紫丞脣角微微勾起一個弧度,深色眸子隨著這一淺淺動作而愈發沉晦,內中某種波動緩慢流轉,漸漸凝聚成濃稠暗影。
樓澈心下一咯噔,不知怎麼的,恍惚覺得紫丞此時說話的語氣神情竟似在逼問什麼一般,讓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憑著一股本能急急反駁回去。
“彈琴的你亂講!本大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怎麼可能收回說過的話!”
“你提到的那些什麼,本大爺一個字都沒聽懂,人生在世,活得痛快就好!哪有那麼多奇奇怪怪亂七八糟的界限,還什麼世道、什麼罪孽的,有必要分那麼清楚嗎!”
“本大爺說有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有,你做什麼一副不相信的樣子!本大爺看著想揍人!”
連串的激烈反駁如衝在風口浪尖,一股腦兒全都傾瀉而出,也不管正聽著的人是什麼樣的感受。
紫丞渾身一顫,似是終於察覺自己先前的失態,扭過頭不再說話。
樓澈先是愣了下,方也意識到剛剛那些幾乎未經考慮的責備確實重了些,一時腦熱只顧去扳回面子,全然沒認真考慮紫丞的感受,現在想要再好好說些什麼,卻又似堵在胸口怎麼也擠不出來一般。
周遭的氣氛有些窒悶。
只有淺淺的風聲猶在耳畔輕吟。
樓澈忍不住偷眼去瞥身側默然而坐的人,想著這夜是越來越冷,不知道他猶還帶傷的身子經不經得住。
“彈琴的……”樓澈終於認栽地泄氣,他承認,要比沉默自己確實只有甘拜下風的份兒,“彈琴的,本大爺雖然不知你爲什麼會有這樣的願望,但本大爺至少能確信一點……”
紫丞沒有偏頭看他,樓澈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在聽自己說,但他仍然覺得,無論怎樣,憋不住的話就必須說出來。於是,愈發握緊那在自己掌心溫度包裹下仍舊未能增加些暖意的手,一字一句,堅定地道出聲——
“本大爺決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然後,轉頭看向天空,鑲著的星斗好像瞬間冒出了不少,正眨著調皮的眼睛看向屋頂上的二人。
深吸一口氣,樓澈大聲喊出一句話——
“老天爺——你聽好了,以後彈琴的由本大爺罩著,誰都不準動他!不然本大爺饒不了你!——”
掌中的手似有些戰慄,樓澈笑著回頭。半晌沉默後,紫丞終於緩緩擡眸看向他,一雙幽深,暈上些朦朧的月色,霧影繚繞,漣漣如夢。
只是,仍舊緊抿著脣沉默不語,但那凝視的眼神已足夠讓樓澈再度紅了面龐。
“彈琴的,咳咳……你、你怎麼都不感動一下!要知道,本大爺可不是隨便什麼阿貓阿狗都會出手保護的!對你這麼說是因爲、因爲你是本大爺的朋友!”
“……朋友?”紫丞低聲喃喃著這個詞,忽而心頭一暖,胸口有些泛酸。
從小到大,他從來不知自己也能有朋友,官場如是,武林如是,而樓澈,這個自己處心積慮要利用的人,竟然當他是朋友,還如此堅定地許下保護的承諾。
保護?他有太多想要保護和必須保護的人,到頭來,原把自己給忘記了。
而他卻說,要保護他。
樓澈見紫丞兀自沉思,以爲他還在懷疑自己,不禁有些氣急敗壞,大聲道:“對!誰教本大爺英明神武勇力過人,難得遇到對手!可你現在這樣子,根本都不能打架!收服不了,也不能拿來使喚!只好、只好和你做朋友!”
說罷又是一陣臉紅:“你、你應該感到榮幸!”
榮幸嗎?因爲多了一個——朋友?一個說要保護自己的朋友?
這是種什麼感覺呢?
帝臺與自己曾經看來那樣深刻的感情,他卻從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或者說,他憐惜他,但終究像個等待自己長大的兄長和前輩,有的時候,顧慮太多,也成了殘忍。
樓澈終究是不同的吧……
可是,他總有一日會明白,“保護”這個詞,用在自己身上十分可笑,他到底比不上帝臺聰明,看得出某些隱在表象背後的真諦。
微微一笑,紫丞站起身,只淡淡回了四個字:“多謝樓兄。”
雖然只有這樣一句,但樓澈卻從他語氣中明顯感覺到,先前那種劍拔弩張的氣勢已經消失不見,紫丞又恢復了那般溫文靜雅的態度,只這一點,就足夠令他鬆一口氣了。
即使樓澈也能看得出來,紫丞對自己的話仍舊是將信將疑,未完全放在心上,但他覺得,假以時日,定能以行動證明,他樓澈大爺言出必行的豪氣。
“彈琴的,時候不早,本大爺先送你回去。”樓澈上前一步,欲要像上來時那般帶紫丞下去,卻不料對方此時早已有了準備,一旋身便自行跳下房頂,直讓樓澈驚出一身冷汗。
從房中取了琴出來,紫丞見樓澈杵在門邊一臉賭氣的樣子,便輕輕一挑眉:“紫某尚還未不濟到如此地步,樓兄不必這般掛心。”
樓澈轉頭正欲回答,卻見紫丞懷抱虛籟,外衫齊整,哪裡是行將歇息,分明是要出遠門的樣子。
紫丞也不待他問,便徑直繞過他下了樓梯,“歇過半日,紫某肩傷已無大礙,洛陽畢竟不是久留之地,趁著子時夜深,還是速速離開的好。”
“唉唉!彈琴的!”樓澈一跺腳,直嚷著要攔住他,卻見那背影沒有分毫猶豫,一個騰身飛出了客棧外牆,頓時心下知道勸不住,也只好跟了上去。心裡還在不停地嘀咕——
都說了建業那邊沒事的嘛,彈琴的還在瞎操心什麼?真是奇怪!
他只是不知,紫丞心中早已有了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