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黎王奉當今圣上重托,授印平南大將軍,統帥數十萬之眾,與西夷軍初一對上便捷報連連,真真乃戰神降世,銳不可當啊!”
“真有那么厲害?這下可算大快人心了!那些蠻子終于吃了回鱉,依我看啊,干脆直接將他們趕出大漢疆域,最好徹底斬草除根!”
“那是!而且你們聽說了沒?黎王不僅有統率之才,而且麾下能人異士眾多,現在他身邊那位軍師就被傳得相當神乎其神,可其實不過就是個江湖草莽,黎王如此廣納賢才不論出身,真是頗得人心啊!”
“……”樓澈擱下酒杯,看向隔壁那桌,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對那“黎王”的討論中去了。
在江陵待了許多時日,雖然對有關西南邊陲戰事的傳言沒少耳聞,但最初大多都是些質疑之語,如今似乎因為軍隊屢屢得勝,所以民間士氣也大為振奮,夸贊那位用兵如神的統帥的溢美之詞也越來越多,有些還越來越夸張。
官場上的事,樓澈確實一竅不通,連黎王的名號都毫無印象,不過剛剛那句“廣納賢才不論出身”倒是讓他腦中靈光突現。
上月去了趟熏風午原,沒看到男人婆,那長老叔父不就在自己面前抱怨連天,說什么他家曾經嬌滴滴的女娃兒居然要死要活跑去參軍,要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將人找回來,讓她懸崖勒馬。
樓澈當然不可能真把蘇袖緝拿歸案,一則知道她想當女中豪杰戰場殺敵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二則他那時找紫丞正找得整個人幾乎暴走,哪還有閑心去那種混亂地方找一個女扮男裝正過得逍遙快活的男人婆?
不過,現在既然都已經在江陵待了這么多日,且軍隊駐扎地離得也不算太遠,樓澈想著不如就去跟蘇袖碰個面,也算將人家長輩的話傳達到了。
權當散心吧,否則一直呆在這極容易觸景生情的地方,總是反復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樓澈怕自己總有一天會失去信心。師父和伶葉先生一定還沒放棄勸他回去的念頭,在這種時候一著不慎讓他們如了愿豈不再難見天日?
這樣打定主意,樓澈臨走前仍不忘去劉協府上逛一圈。
“彈琴的他爹,本大爺想先去西邊那什么打仗的地方找個人,如果彈琴的回來我不在,你一定要跟他說一聲,叫他別亂跑,就在這里等本大爺,若是再敢來不告而別,本大爺絕對絕對會把他大卸八塊!”
在別人的爹面前如此語氣惡劣態度囂張,樓澈倒也不怕會惹惱長輩棒打鴛鴦。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樓澈告了辭就飛出門去,徒留男子目瞪口呆表情復雜,半晌,才急急茫茫奔回房里。
提筆,卻是凝而未落。
最終擱下,一聲嘆息萬般愁喜。
數日之后,芫城西郊漢軍營地。
一身銀紫戰甲的青年,正與兩名軍士打扮的男子在校場觀看槍兵操練,一邊信步走著一邊還交談些什么。
遠遠有位紅衣將軍向他走來,青年似有所察,對身邊人交待了句,便走出演武場。
紅衣將軍眉目飛揚,滿臉英氣,仔細一瞧竟然是蘇袖,此刻只因她一身筆挺戎裝,兼之本就高挑,所以幾乎看不出女子之狀,只以為是個面容清秀些的少年人。而與她相視而笑的那名青年,摘掉銀盔后露出整張臉來,容顏清雅絕麗,黑發在腦后隨意一束,隨他豪氣的動作瀟灑散開幾縷,在胸甲銀亮的反光中輕輕拂曳,似也染上些深紫的華彩。
這人,不是樓澈遍尋不著的紫丞,還能是誰?
“那邊發生什么事,何以如此吵鬧?”微微皺眉,紫丞將目光投向營地入口,雖然相隔太遠看不分明,但那斷斷續續傳來的微弱爭吵聲在肅穆的軍營中還是顯得過于突兀。
“稟大將軍,”副將聽小跑而來的士兵報告后,回答道,“好像是蘇都尉家鄉那邊來的人,說有蘇都尉叔父的口信要傳達。”
“哦?”紫丞淺淺勾唇,似隨意般瞥了蘇袖一眼,“既如此,若蘇都尉不介意,就由本將軍陪同前去看看吧。”
蘇袖暗暗叫苦,紫丞這話說得三分調侃三分算計四分強硬,定是料到她不愿去聽叔父帶來什么話——其實根本不用想她也知道,無非是勸她回家以及女孩子應該賢良淑德溫柔婉約這些老掉牙的話而已。
光是想著,渾身就冷颼颼地不舒服,蘇袖絞盡腦汁考慮要如何應對才能在紫丞眼皮底下全身而退,另一邊又匆匆跑來一人——
“大將軍,軍師回來了!”
紫丞聞言,立時面露喜色,“他人現在何處?”
“回大將軍話,軍師南陵關大捷,受了些傷,軍醫正在左偏帳替他診治。”
舒展的眉心頓時細細蹙起,紫丞沒再多問,便抬步朝中軍帳的方向走去,副將也隨同離開,蘇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這絕對是個大好機會,遂召來一名士兵,“你去營帳大門,幫我告知來找的人一聲,就說我有已不在營內,讓他將要傳的話寫成書信,軍營重地,閑雜人等不可逗留,還要請他速速離開為好。”
“是,蘇都尉。”
這夜,樓澈在芫城尋了客棧住下。
剛一躺**,便翻來覆去顛去倒來,怎么也無法靜下心,干脆蹬腿坐起,仍舊往屋頂上摸了去。
今天的事讓他很郁悶。說不清為什么,好像也不全是因為沒見到蘇袖的面,本來嘛,他跟那男人婆也不是什么非見不可的關系,但就是不知怎么,這一次他潛意識中總覺得好像錯過了什么十分重要的東西,讓他心里別提多不對勁。
甩了甩頭,樓澈想不通,今天頭一次近距離體驗軍營,居然是那種死板冷清的氣氛,跟他想象的熱火朝天完全南轅北轍,更枉論他樓大爺這么能打的人,居然被拒軍營大門之外,無論從哪方面想都大大有失顏面吧?
姑且將心情不好的原因如此總結一番,大致也能說得過去了……
樓澈心里悶悶,還是覺得有點犯迷糊,可到底只是直覺,而且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就算他想弄懂也苦無門路。
“干脆再留幾日,就不信男人婆總沒時間見本大爺。”
樓澈如此決定下來,便真的第二天一早又去光顧西郊營地,可惜仍舊被擋在外邊,而且等到下午的時候,他居然被告知蘇袖去駐守什么南陵關,恐怕沒到戰事告捷都不會回來了。
南陵關?
打聽一下,樓澈才知道那地方深入西夷腹地,不僅遠,而且還偏,沒有軍機圖那是絕對找不到的。
而且……樓澈頻頻遠眺江陵所在的方位,出來這些天,心中牽掛擔憂早已日盛,不管怎么說,還是先回去看看吧。
雖然知曉希望不大,多半仍是失望,樓澈還是回芫城收拾行囊了。
給蘇袖的信,樓澈在末尾幾番踟躕,寫了又揉,揉了又寫,到底還是沒有問她關于紫丞的事。暫且不論她沒太可能會知道,即便是有點消息,戰場拼殺中,最忌心里有事,蘇袖那副快嘴熱腸,若是讓她知曉自己把紫丞弄丟了還要求助于她,會嘲笑也就罷了,萬一總有牽掛,刀劍無眼受了傷,到底還是自己罪過。
搖了搖頭,樓澈走出城門。
四周景色并不熟悉,一則來時也沒心情仔細觀賞,二則這次回江陵,他沒有走來時的路,反而選擇了從城西繞遠。
哼,本大爺這么辛苦,索性讓彈琴的多等些時候,便宜他了!
樓澈心里忿忿,雖然多半是聊以慰藉,紫丞現在到底人在何處都不得而知,又如何能等自己?不過,有些期待總是好的。
腳下于是快快地走,一邊還從嘴里哼出不成調的小曲兒。
西南多濕地,樓澈因在北部山嶺長大,自然很少見到這種丘陵低洼,偏偏他又是個極愛泅水的性子——最怕水上漂,最喜水底刨。
所以,一聽見那種潺潺的悅耳聲音,樓澈便心中大暢。索性偏離了小路,在河邊三下五除二剝了衣服,撲通一下扎進去。
初秋的水溫,冰冰涼涼,樓澈卻絲毫不覺寒凍,天生帶熱體質加后來練就的純陽內力,讓他無論何時都能像盛夏的日輪一般灼灼如火。
……彈琴的小時候就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嗎?
樓澈在水里自由自在劃來劃去,一邊閉目想些快樂的事。譬如小時候的某人是什么樣子?會跟他一樣喜歡游泳嗎?會不會其實也很調皮?還是說,從那時候就已經是個很能整人滿肚子壞水的小子?
……
心情終于一點點平靜下來,樓澈趴在河岸邊,身上水珠在日光下閃閃爍爍,時不時一兩滴順著那淺麥色強健的脊背滑入微急的水流中。樓澈偏著頭枕在臂上,半瞇著眼,慵懶得像只曬太陽的貓,昏昏欲睡。
“彈琴的,你這個混蛋……”
幾乎已經入夢,耳邊叮叮咚咚的水聲漸漸遙遠了,又漸漸接近了,不過,似乎有點不太一樣?噠噠噠噠,不像是水聲,倒有些像……
馬蹄聲?
迷迷糊糊把眼睛睜開一條縫,不遠處他剛剛還走著的小路上,正飛快地跑過一隊人馬,或許是因為陽光太強烈,又或許是樓澈根本還未清醒,那些飛揚起的塵土將本就看不清的人影更加遮蔽得混亂,樓澈只來得及在其中捕捉到兩抹極其炫目的雪白。
卻也不過,一閃即逝,便融入深濃的樹影之間。
南方的綠色,凋萎得緩慢,初秋時仍是青蔥欲滴,這也是樓澈回過神來后眼中唯一剩下的顏色。
那種幾如幻象的雪白,好熟悉……
究竟是什么?
“到了,就是這里!”
勒住馬韁,銀紫鎧甲的青年在一處地方停下,對身側與他并騎的白衣男子揚眉一笑,“壺關,軍師可還覺得合適?”
男子聞言遠望,容貌清俊,半晌之后看向青年時的目光溫潤如瑩玉,眉宇間似有淡淡的光華,細品之下只覺氣度雋永,回味綿長。
“恕在下斗膽,套用一個并不十分合適的說辭,大將軍,”微微勾唇,男子悠然道,“此處為你,天造地設。”
相視一笑,二人重又驅動胯下坐騎,前行。
一為通體如雪白,一為額上黑鱗印。
駕霧,騰云。
白駒疾電,走馬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