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倚在窗前,薄薄的衣袖被夜風揚起,紫丞膝上擱著虛籟,一手支頤,一手輕輕挑撥琴絃,零零落落幾個單音,完全不成曲調。
淺淺嘆口氣,紫丞將琴擱在案上,轉而起身向牀邊走去。卻在猛然想起,這是樓澈房間的時候,頓住了步伐。
雖然纔剛剛住過一夜,甚至昨晚樓澈極有可能還是在屋頂上度過的,但只要想到,這裡也許沾染上他的氣息,紫丞心中就漲漲得有些疼。
彷彿是無意識地,目光飄向那堵牆,隔壁,本來是自己的房間。
而現在,屬於樓澈和……一個女子。
方纔,紫丞去了玉樓,那裡的人好似一早就料到他會來,急急便單刀直入地說起那所謂秘藥,紫丞雖然心知此事必不簡單,但看那人神色,藥力危險,果真需要交合才能解除卻的確是真。更何況,眼下樓澈性命要緊,他也只能暫時壓下疑心,請回了一個姑娘。
算一算,她進得房間,已有一刻。想必,現在樓澈該正是如魚得水,極盡顛龍倒鳳之能事吧。
畢竟那藥……巫山雲雨。
心中微微泛起些酸澀,紫丞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刺眼的場景,他與樓澈一樣,從不認爲這種事可以隨意爲之,然而今日,他卻讓自己的“朋友”……
是呵!他自己說的,而且是親口告訴樓澈,他當他是難得的摯友和知己,並以此在他們之間,豎起屏障。
所以,即便知道自己的心已經動搖,他也不能有任何表現,從前,他是希望樓澈與自己親近的——按他布好的局,落入圈套,再利用對方的信任達到目的——然而現在,或許不止是現在……打從樓澈被他逼急,袒露心意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不能忍心,根本沒辦法去傷害那樣一個單純的人。
單純到……最寶貴的便是一顆真心,卻捧給了千方百計要去利用他的自己。
“彈琴的,你可真奇怪!承諾哪分什麼大小,承諾就是承諾啊!本大爺說要保護你,那就一定會保護你到底!”
“彈琴的,以後不可再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了!”
“彈琴的,本大爺不管你怎麼想!只要……只要你始終記得——本大爺喜歡你!就算你不屑一顧也好,本大爺還是喜歡你!”
只要還沒有凝固成鐵石,只要仍是有血有肉的心臟,在經歷了那麼多相處的日子以後,如何還能不爲之動容?
揪緊單薄的衣襟,紫丞胸口悶悶地痛,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辦法了,從什麼時候起,不再時常想起帝臺?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清清楚楚記得樓澈說過的話?又是從什麼時候,總會在思量的某個瞬間,顧慮起樓澈的想法……
變了!一切都變了!假戲真做也好,玩火自焚也罷,紫丞知道,有些事情已經無可挽回地改變了,重又悸動的心,二度萌芽的情。
要扼殺嗎?
結束吧……趁自己還沒給他機會,趁一切尚算不得開始,就這樣結束,永遠藏在心底……如此,便還可以裝作,掌中的那些命運之線,還在自己操縱之下,無人可以顛覆,亦無人可以救贖。
紫眸中又是一片暗沉,蒼白指尖緩緩鬆開衣襟,握成拳,然後,鬆開。
不再去看那一牆之隔的方向,紫丞轉身向牀邊走去,神色是慣常的靜雅和從容。就好像,今夜並沒右什麼特殊,他仍舊在自己的房間,準備歇下。
所有一切,沒有不同……
是的,本該如此。卻然而,有些事,再聰明的人也會漏算,漏算對手的計策,漏算周遭的環境……
但,最容易漏算的,往往卻是人心。
一如此刻,紫丞敏銳地察覺隔壁房間陣陣不同尋常的響動,然後,摔門的聲音衝破夜的寧謐,突兀入耳。
這是客棧後邊一個相對獨立的小院,只有挨著兩間客房,夜已深,什麼旁的聲音也沒有,這一下摔門,便是很明顯,讓紫丞無法刻意忽略。
他真的……漏算了最重要的人心……
站在門口,衣衫凌亂的女子已經跑遠,紫丞定定地望著門內的人——頹喪地倚坐在牀邊,上身完全光裸,層層薄汗細細密密地閃爍微光,比初時愈發紅得駭人的肌膚,喘息已經粗重難以自禁,如野獸嘶聲,胸口狂亂起伏,向上望著的眼神交織慾望和怒火。
然而,最讓紫丞震驚的,是那腳邊凌亂的茶壺碎片,有血的顏色順著那握緊的拳頭滲透下來,一點一滴往下漏,猶在翕合的乾裂脣間,不斷逸出聲聲泣吼。
“出去……給本大爺滾出去!……不想碰……一點也不想……忍住,一定能忍住的……絕對不能,絕對不可以,你走啊!快走啊——!嗚……”
拳頭猛然砸向地上,似是要藉由雙重的疼痛讓意識更加清醒,然而,聲音卻已是越來越低,樓澈略有些頹然地垂下頭,卻猛地看見門口站著的人。
月華清冷的光暈灑在單薄的白綢衣上,微微有些透明,清風拂過,那動人的線條便隱隱約約浮現出來,柔軟,和那些輕輕舞蹈的長髮一起,吻上瑩潤如溫玉的肌膚,臉龐、肩頸、腳踝……還有那望住自己的幽幽紫眸,溫柔如水,深深透出不捨。
每一處,都能讓此時的樓澈完全瘋狂。
“彈琴……的?”
緩緩擡起手,樓澈不知眼前這一幕是不是夢,那夢裡的人,是不是知曉他的痛苦,知曉他在想他,所以就真的來了?
紫丞在幾步開外頓住,沒再上前。
那一臉孩子氣的人,微微彎起脣角對他扯出一笑,凝視他的眼神有些迷濛,委屈到讓人心疼,“彈琴的……我好難受……”
紫丞心中一酸,都已經這種狀況了……如何還能只是難受?他忍得一定很辛苦……居然不惜自殘來壓抑這樣猛烈的慾望,執著到讓人不忍心去看。
“彈琴的……我只喜歡你……這種事,不想跟別人做……”
心頭劇震,紫丞緊緊攥住雙手,深沉紫眸如同被人投入一枚石子,圈圈漾起漣漪,一如他此時的心緒,亂無章法,卻又只爲一人而波動。
“爲什麼……不想?”
樓澈難耐地撐起身子,不管是不是夢,他都想抓緊抓牢,這眼前人,他唯一的渴望,除此以外,誰也不要,誰都不想。
“不知道……就是不想……”
如此簡單的理由,只因喜歡,所以覺得,那樣神聖的儀式,不該由任何其他人取代。
“彈琴的……我想抱抱你……好不好?”已經說不出再多的話,樓澈體內的狂潮席捲得他神志不清,紫丞的到來,已經讓他徹底迷亂。
或許這一刻,換了仍舊是那個女子,樓澈也已無法分辨。然而,紫丞知道,再去玉樓,時間已經不夠。
心下緊繃,迅速轉過許多念頭,紫丞微微閉了眼,一狠心,搶在樓澈碰到自己之前繞至他身後,飛速點了他周身幾處穴位,樓澈身子一軟,紫丞趕緊扶住他,坐上牀。然後以雙掌貼上他後背,丹田之內寒氣驟起,緩緩注入神道靈臺至陽三處。
由於自幼體質特殊,且修習以琴御氣,紫丞內功心法偏向陰寒,此時,用以剋制樓澈體內那股躁動之氣應屬合適,而且,不過是□而已,沒有解藥並不意味著,運功逼毒亦是無法。
總之,紫丞心下暗道,一定要救樓澈,但是,那個方法不行……
額頭掌心已經開始有薄汗滲出,紫丞強撐著越來越虛脫的身子催動周環各脈,丹田之中隱隱有些不濟。
一成功力,但願能解得了這毒,否則……不!沒有但願,只有必須!
穩定心神,紫丞集中全部力量於樓澈背心處,那裡,正有股灼熱的氣機在與自己相抗衡,然後,漸漸地,似乎有些趨於弱勢。
心下稍定,紫丞正要進行下一步緊逼,卻沒料到在兩股力量之間,突然增加了第三種氣,深純強勢,宛如攜萬卷狂濤之力向紫丞襲來。一路疾行,直入掌心,將丹田之內本就虛浮的氣息瞬間熔散至無形。
樓澈他……居然衝破了穴道的封鎖!
宛如一隻斷了線的風箏般被反身壓倒在牀,後背重重撞上牀頭橫桿,五臟六腑揉碎般劇痛!
氣血翻涌,紫丞忽覺喉頭一甜,細細血絲已然順著他精緻的下巴蜿蜒而下。
剛剛被樓澈真氣衝擊,內力幾乎完全虛空,現下……脣角微微勾起一絲苦笑,紫丞對上那雙被慾望徹底染紅的眸子,心下分不清是淒涼還是釋然。
終於,自己所竭力避免的,甚至不惜功力盡失也不想去做的……還是要來臨了麼?
若早知道逃不過,又何必苦苦掙扎?
不是不願啊……樓澈,你可知道,不是不願……而是,不敢……不敢連這最後的假象也維持不住……“友誼”一旦破滅,我們之間又還能剩下什麼?
密林深處,兩個身影一大一小,一左一右,交錯著飛快前行。夜風遲緩,卻是被帶起了層層冰刃。
突然,兩人同時頓住步子。
“……”
“鷹涯……好奇怪……我總覺得心神不寧,會不會是少主他……”
沉默,心緒躁動,少女捂著胸口,不安地向某個方向張望,另一邊站著的高大身影,卻在短暫猶豫後,披風勁掃,落下一字。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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