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三十七分,林非走出惠裕大廈時,整個城市依然籠罩在雨幕之中,耳邊全是嘩嘩的雨聲。她將從卓群生那獲得的信息和線索編輯成短信發(fā)送給方亞靜。方亞靜只回消息說,自己還在桃源村,讓林非自行回家。
濕重寒冷的風刮得更猛,濕漉漉的街道上滿地落葉。林非縮縮脖子,打了個小小的噴嚏。將風衣衣領(lǐng)的扣子仔細扣好,她慢慢走向街角的咖啡館,和卓群生最后的一段對話,還在心中徘徊不去。
“卓小姐,你愛楊小麗,是嘛?”
“這個問題我必須回答嗎?”
“不是。”
“我應(yīng)該否認的,對不對?因為如果我承認,我就會變成你們的嫌疑人。”
“是。”
“可是我不想否認。是,我愛她。但我沒能幫助她,也沒能保護她。我眼睜睜的看著她,從樓上跳下來……我沒能救她……”
“這不是你的錯。”
“不,這是我的錯!我應(yīng)該保護她!這是我的錯!我一輩子再也無法糾正的錯!”
喝完一杯咖啡,林非考慮該如何回家。出租車幾乎沒有空載,走路回家又要經(jīng)過好幾段必定積水的路段。是不是需要給吳云打個電話,麻煩他過來接自己一趟呢?
再次貼近咖啡館玻璃外墻,向外探查雨勢,林非忽然發(fā)現(xiàn)麥子琪正迎面走來。她臉色蒼白,走得很急,一只手將手袋緊緊護在胸前,另一只手舉著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小傘,大半個身子已經(jīng)淋濕了。好像是在逃避什么人似的,麥子琪走出幾步,就要回頭張望一次。
林非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拿起隨身物品追了出去,剛走出咖啡館大門就接到莫離的電話。“你現(xiàn)在能來一趟我事務(wù)所嗎?楊小麗的嫂子田燕華在我這,她說了一些事,我想讓你也聽聽。”電話那頭的莫離壓低聲音說得又快又急。
田燕華!林非想起卓群生說過,楊大鵬曾經(jīng)逼楊小麗去做不想做的事。也許那些事,田燕華是知情人!站在咖啡館的門廊,林非向街道遠處張望,麥子琪早已不見身影。她立刻回答:“好,你穩(wěn)住她。我在附近,馬上就到。”
沿著無人的小徑,林非快步往宏達大廈走。雨勢慢慢減小,她踏上過街天橋時,順手收起雨傘。一輛集裝箱大貨車從橋下轟鳴而過,她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白亮的車燈光柱中一閃而過。快走兩步,林非趴到天橋欄桿上仔細往下看,那個人影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林非的心砰砰砰得跳的越來越快。她從天橋上一路小跑到那個街角。暗淡的街燈里,只有空空蕩蕩的灰白水泥路面和黑漆漆的大廈外墻。
難道是自己眼花了?
一輛救護車鳴笛閃燈急速駛過,打破林非的愣怔。她下意識掏出手機,手指在撥號鍵盤上猶豫了十秒,最終點開了網(wǎng)絡(luò)瀏覽器。進入?yún)窃普f過的軟件網(wǎng)站,試過幾次密碼后,林非順利登錄賬號。地圖還在緩沖,手機猛然震動。
徐默的來電!
沒有絲毫猶豫,林非接通電話。電話那頭并沒有傳來徐默熟悉的問候。她摒住呼吸,耳邊救護車的嘯叫慢慢平息。時間在一秒一秒的流逝,難以言訴的漫長寧靜讓她顫抖。忽然,從手機話筒中又重新傳出那熟悉的救護車蜂鳴聲。
林非拔腿就追!
鞋子踏過街道低洼的積水,快速摩擦著水泥地面。細密的汗滴一點點沁滿額頭,又從臉頰邊滑落。沉沉暮靄籠罩的城市,只有黃暈的燈光和奔跑的身影。林非不敢多想,僅有的勇氣和直覺集中在一起,憑借微薄的希望支撐著。
她只想找到徐默。
滿頭大汗的停在十字路口,林非遠遠看到滄濱市中心醫(yī)院新院區(qū)的急診大樓。那是救護車的目的地。徐默一定就在附近!手機里依然沒傳出任何聲音,林非咬咬牙做了個決定。
“喂!你好!”她對著話筒大聲說。
幾乎同時,林非猛然回頭。“喂!你好!”這三個字響在她身后不到十米的位置。
正在通話中的手機默默躺在灰色垃圾箱上方的黑色擋板上,和它在一起的還有串掛著毛絨小熊的鑰匙。林非家的鑰匙。
垃圾桶正對著大廈和大廈之間的空巷。喧囂的夜風夾著細小的雨滴穿巷而過,廚房垃圾濃郁的腥臭猛然灌滿鼻腔,汗?jié)窳艘陆蟮牧址遣唤蛄藗€寒噤。若隱若現(xiàn)的熟悉氣味,從干澀的氣道慢慢擴散進肺部,讓她的心狂跳不止。
血!
用力咽了口唾沫,林非狠狠咬上嘴唇,將徐默的手機和鑰匙放進手袋。手機閃光燈的光柱掃過暗淡不能辨物的后巷,她邁著穩(wěn)穩(wěn)的步伐,扶著潮濕陰冷的墻壁朝前走去。胡亂搭建的簡易棚將小巷變成彎彎的河道。越過半人高腥臭難聞的潲水桶,她面前是幾堆建筑垃圾堆成的雜物山。銀白色的光束照亮腳下的水跡,黝黑中隱隱閃著暗紅色的光。光束一直向前,向前,停在墻角的一堆破舊零亂的條紋塑料布上。斑駁的水泥地面像是裂開條深深的傷疤,一道猩紅血水從布堆的邊緣往外流淌。
林非狂奔過去,顫抖雙手用力揭開塑料布。一大片血泊上,躺著個滿身刀傷的男人。
“徐默!徐默!”林非聲嘶力竭地呼喊。
“林非……”徐默的眼睛半睜半閉。
林非快速檢查徐默的傷勢。頭后部已經(jīng)血肉模糊,想必是受到鈍器的重擊。全身的刀傷有十幾處,最深最大的傷口在前胸,正隨著呼吸的起伏節(jié)律向外滲血。溫熱的血液浸透了掌心,血管的搏動在告訴林非,徐默的傷口離心臟很近,甚至可能已經(jīng)穿透了心包。
鎮(zhèn)定!鎮(zhèn)定!林非告誡自己,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撥通方亞靜的電話,說得又快又急,“亞靜,我在金園街和天水路交接的十字路口,往南十米的后巷里。巷子口有個大垃圾桶。徐默的頭部和胸口都受了重傷,可能傷到心包。我要給他做急救!你快聯(lián)系中心醫(yī)院新院區(qū)的救護車!帶上血袋!徐默是AB型血!”
“好!馬上!”方亞靜沒有半點猶豫,立刻掛斷電話。
“徐默!挺住!救護車馬上就到!”林非用體重下壓徐默的肋骨,淚水和汗水從臉頰滑落,一滴、一滴、一滴,落到手背。胸口和背部酸痛無比,手臂也因為持續(xù)用力摁壓傷口而麻木到顫抖。
徐默的嘴唇嚅動幾下,輕聲說:“去救小麥……”
小麥!林非望向小巷深處,隔著五步的距離還有堆塑料布。她快速脫下風衣,翻出襯里,將袖子團成一團塞進徐默手掌,將衣服和手掌放到他前胸的傷口上。“用力摁住!不要放!”
林非奔到布堆旁,一把揭開。果然是麥子琪!她仰面躺著,身體微微抽搐,雙手伸到脖間,好像被人掐住脖子般,拼命張大嘴用力呼吸,但嘴唇和臉還是已經(jīng)憋到青紫。麥子琪的前額腫起一個大包,皮膚已經(jīng)磨破,滲出鮮血。一道斜斜長長的傷口從耳后劃到頸前,頸部淺色外套已經(jīng)被鮮血完全染成紅色,鮮血還不停地從壓著傷口的手指中外滲。
“堅持住!”林非兩根手指摸到麥子琪頸動脈搏動的位置,想要給她壓迫止血。麥子琪的喉嚨里卻發(fā)出呼嚕呼嚕的嘶叫聲。
有東西堵在麥子琪的氣道里!
閃光燈銀白色的燈柱下,像是有一團白紙,牢牢塞住麥子琪的喉嚨。根據(jù)填塞的深度和位置判斷,林非放棄了用手指扣出紙團的想法。看著麥子琪越來越青紫的嘴唇和臉,職業(yè)本能在提醒她,必須馬上做氣管切開!否則麥子琪將立刻會因為異物堵塞氣道而窒息!
林非四處張望。
一把沾滿血污的小刀就在麥子琪頭側(cè)的水泥地上!
林非下意識地望向徐默。
徐默正側(cè)著頭望向她。
徐默胸口的血不停向外流淌,染紅了林非的風衣。
林非搖搖頭,甩落模糊視線的水滴。
“救她!”徐默低聲說。
握上小刀,林非毫不猶豫地劃向麥子琪的氣管。沒有時間再去尋找能保持切口開放的工具,林非只能用一只手斜住刀刃維持她氣管的暢通,另一只手繼續(xù)用力向下摁壓頸部的傷口。麥子琪的喉嚨里發(fā)出含糊咕嚕幾聲響,臉色終于由青紫變得慘白。
徐默……林非側(cè)過臉望向他。
徐默望著林非。“我愛你……”慢慢地,他闔上眼。
“徐默!堅持住!救護車馬上就來了!”林非大喊著撲過去,“堅持住!徐默!你答應(yīng)我!你答應(yīng)我!”
徐默像是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微微點點頭,毫無血色的慘白雙唇顫動著擠出幾個字:“阿瑞……小心……莫……”
警笛、急救車刺耳的蜂鳴由遠而近。周圍混亂一片。每個人都像龍卷風中的路人,奔跑著、叫喊著。林非聽見徐亮指揮救護車將徐默和麥子琪送到醫(yī)院。林非聽到施南城指示偵查員們保護現(xiàn)場。林非看著急救醫(yī)生將血袋的針管插進徐默的手臂。
救護車尾燈的紅光里,細小的雨滴在旋轉(zhuǎn)飛舞。
林非垂下頭,看看沾滿鮮血的雙手。
罪惡宛如潛伏的怪獸,在苦寒陰沉的夜色中,剛剛飽食了一頓血肉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