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午夜夢迴時,方亞靜會回憶起自己不得不面對過的那些陰鬱的罪惡,醒過來又會慶幸那些場景只會再出現在夢中。而此時此刻,她坐在徐亮的辦公室的沙發上,翻看著一張張案卷,卻宛如噩夢重演。
滄濱市,一座這樣的城市,不大不小,被一條河一分爲二,一半繁華,一半破舊。十幾年前,暴戾恣睢的惡魔無聲無息地出現。鮮血宛如在深藍色大海中的油畫顏料,被一陣陣海波推攆暈散,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成爲某些人窮極一生也無法擺脫的夢魘。
最早的案子要追溯到九十年代。六月的一天,早起晨練的居民在城外水渠邊發現一具女屍。兇手將女性被害人的屍體置於巨大的圓形鐵籠之中,被害人身穿藍色長裙,身邊還有隻破損的泰迪熊玩偶。警方確認死者名爲陳芬青,遇害時二十五歲,滄濱市本地人,是小有名氣的職業歌手,在滄濱市多家酒吧中駐唱。陳芬青最後出現的時間和地點爲遇害前第十八天,省城的醫科大附屬醫院婦科門診,身穿雪紡質地的黑色連衣短裙。然而,圍繞拋屍現場、陳芬青的社會關係進行詳細調查後,警方的種種努力並沒有換來實質性的破案線索。
“我們當時沒有想到,陳芬青的被殺是一系列連環殺人案的開端。”徐亮忍不住悲憤地說。那一件件殘忍的罪行,在很多人的人生中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方亞靜快速閱讀著檔案中的所有材料,現場照片、問詢筆錄、現場勘察報告、法醫屍檢報告每一頁每個字都沒有放過。三十歲的歌手陳芬青、六十一歲的門衛大叔張衛國、四十三歲的中學老師林宇途,晚歸的妙齡女郎京桂娟、四十七歲的黑車司機王林才...... 她驚訝地發現,被害人不管從年齡、性別和職業上都沒有任何相似之處,這意味著兇手並非根據被害人的外在特徵進行的挑選。
忽然,一個熟悉的名字跳進方亞靜的眼中。“路明瀾!這不是吳強的愛人嗎!”她脫口而出。
徐亮微微頷首。“後面還有幾個名字,你也很熟。”
果然,林墨禪、莫離、莫其、蘇南,這幾個名字接連出現。方亞靜恍然大悟,這就是那個她沒有權限調閱的舊案!
盯著監控照片上男人模糊的身影,她不解地又問:“這個案子爲什麼要保密?秦簡到底是什麼人?”
“秦簡,在戶籍資料上沒有這個人,他的身份應該是僞造的。”徐亮遞給施南城一支香菸,爲他點燃,“當年在林場,他掉下山崖,我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屍體。這麼多年,生死未知,他也沒有再出現過。”徐亮又從檔案堆裡選出五個文件夾放到方亞靜面前,“但現在,我們懷疑他和正義女神有關。因爲秦簡手下的被害人,都很可能是其他兇殺案真正的兇手。”
死有餘辜的被害人!
替天行道的正義女神!
方亞靜拿起封面上寫著陳芬青名字的案卷,快速瀏覽了一遍。
在陳芬青遇害的兩年前,滄濱市發生過兩起兇殺案,被害人均爲男性。被害人屍體在死後遭受過嚴重虐待,不僅被利刃分屍,頭部也被劃得面目全非。更讓人吃進的是,兩名被害人屍骸旁都放著一份被害人的檢測報告單,提示被害人爲HIV病毒的感染者。隨後,警方調查發現,兩名被害人因吸毒染上艾滋病後,並未約束自身行爲,反而刻意在沒有任何保護措施下,與多名年輕女性多次發生性關係,導致至少五名女性也感染上了HIV病毒。當年,陳芬青也在兩名被害人的人際關係排查名單上。雖然她斷然否認與他們發生過性關係,但警方調查證實,陳芬青也是一名HIV感染者,而且與兩名被害人關係親密,曾經參與過他們組織的聚衆吸毒活動。
方亞靜繼續往後翻了翻,最後一頁紙是一頁訊問筆記,看字跡應該是徐亮親筆記錄的。在那頁紙上記著一個更讓方亞靜出乎意料的名字,林非。
她舉起那頁紙,驚訝地問:“林非怎麼也在陳芬青的案子裡?”
和施南城對視一眼,徐亮平靜的解釋:“林非是證人,她是當年在省城醫院爲陳芬青看病的醫生,也是最後一個見過陳芬青的人。”
方亞靜闔上案卷。“你們懷疑陳芬青是殺害那兩個HIV感染者的兇手?”
“沒錯,”徐亮點點頭,“事實上我們已經開始對陳芬青進行調查,但沒想到的是,她居然成了秦簡被害人。所以我們沒有確鑿證據來證明,陳芬青就是這個案子兇手。”
“但事實上,也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秦簡就是連環殺人案的兇手。”拍拍膝上的文件夾,方亞靜若有所思地說,“從陳芬青一直到那個黑車司機王林才,都只有口供和錄像帶,但那些都是間接證據,真的到了法庭上根本沒有足夠的說服力,甚至可能連檢察院那關都過不了。但是爲什麼,在林場小屋的三個人卻連口供都那麼少?林墨禪和莫離兩人還都是一問三不知,對我們瞭解案件的前因後果幾乎毫無幫助!”
“而且,你們不覺得奇怪嗎?秦簡爲什麼不直接殺了蘇南,而是要綁架她?居然還給莫其留了線索,讓莫其有了機會去林場救人……”方亞靜搖著頭訕笑說,“這也太匪夷所思了,根本不符合他以前犯案的手法和規律。”
將手中的菸頭摁進菸灰缸,徐亮無奈地解釋:“當年莫離沒去林場,只知道蘇南是被秦簡從心理諮詢室帶走的,但不知道原因。在林場,蘇南和林墨禪都受了重傷。蘇南還出現明顯的精神問題,得了創傷後應激綜合癥,因此幾乎沒有證詞。至於莫其,”他長嘆了一口氣,“他對警察一直就不信任,吳強勸了他半天,還是一個字都沒說。”
“莫其他爲什麼……”
“我們其實有個猜想,當年秦簡犯下連環殺人案的目的,可能並非只是要殺人那麼簡單,他真正的目標是莫其。”施南城突然開口打斷方亞靜,他從自己手中的牛皮紙檔案袋中掏出兩張紙和一個信封遞給方亞靜,“而現在,正義女神殺人不僅僅和楊小麗的自殺有關。還有人利用楊小麗的自殺將離開滄濱市多年的莫離,引了回來。”
“莫離!”方亞靜震驚得瞪大雙眼。仔仔細細讀過楊小麗給莫離的信件,又聽施南城將前因後果解釋了一番,她心中依然有好些疑問沒有得到解答。
“正義女神如果就是秦簡,或者和他有關,爲什麼要針對莫家兄妹?”
“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聯繫或者恩怨,糾纏了這麼多年?”
“兇手如果想對莫家兄妹不利,爲什麼不乾脆直接動手,而要大費周章搞出那麼多事來,殺那些看起來和兄妹倆毫無關係的人?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用?”
“還有莫其,他爲什麼不肯對警方說實話?爲什麼不相信警察?”
方亞靜的一連串問題,讓徐亮和施南城沉默了。徐亮掩飾般的拿起方亞靜和施南城面前的茶杯,轉身去飲水機倒了兩杯水。
“莫其不信任警方是有原因的。我知道你查過他母親林淑安的案子,”一絲苦笑浮現在嘴角,施南城望著方亞靜沉聲說,“林淑安的死,很有可能並不是最初認定的畏罪自殺。當年我發現了案件的疑點,卻沒有堅持查下去,這是我做警察以來,最後悔的一件事。”
“這二十多年來,林淑安的案子一直讓我耿耿於懷。那是我警校畢業後,分到滄濱市刑偵支隊參與偵辦的第一起案子。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是夏天,七點多還沒有天黑,有幾個去公園人工湖散步的遊客發現了湖邊的石板路上有大量血跡,湖面還飄著一雙男人的皮鞋,就通知了公園的管理人員。經過打撈,在人工湖裡發現了一男一女兩具屍體。兩名死者都是第一中學的老師,男的叫錢自謙,女的就是林淑安。”
“法醫判斷,錢自謙是被銳器多次刺中重要臟器,造成的大量失血,最終在湖中溺水身亡。而林淑安的身上沒有明顯外傷,外衣有被撕扯破壞的痕跡,死亡原因是單純的溺水。警方對兩人的單位同事進行了詢問,並調查了他們的社會關係。據和林淑安一個辦公室的同事反應,錢自謙正在追求林淑安,但林淑安一直沒有接受錢自謙的愛意。當天下午,錢自謙主動來辦公室找林淑安,說有重要的事要和她談談,隨後兩人一起外出。公園購票處的人也證實,錢自謙買了兩張門票,和林淑安一同入園的。”
“雖然現場沒有發現兇器,但根據同事和親友反映,林淑安經常因爲工作原因晚歸,有隨身攜帶刀具防身的習慣。所以在當時,差不多所有人心裡都認定,很可能是錢自謙的求愛被林淑安拒絕,惱羞成怒,意圖不軌,結果反被林淑安用隨身攜帶的刀具刺傷,跌入湖中,溺水身亡。”
“而林淑安,很可能是因爲失手殺了錢自謙,畏罪自殺。”施南城點燃一支香菸,深深地吸了一口,“但那個案子有些疑點,一直都無法解釋。”
“什麼疑點?”方亞靜急切地問。
“人工湖邊只有一條窄窄的石板路,由於現場打撈的原因在旁邊的草地上留下了很多腳印。但奇怪的是,有一長串腳印從湖邊一直走到現場十幾米外的草地上。那處草地像是被人躺過,留下了明顯的痕跡,而且還是溼的。”
“因此,我提出一個假設,會不會現場有第三個人,他看到了案發經過,將林淑安從水中救了起來。但其他人並不贊同我的分析。一方面,是因爲那串腳印已經被破壞,提取不到明顯的足跡特徵。另一方面,當時公園名義上是封閉式管理,每個人都要購票入園,但實際上因爲公園有一半建在山上,經常有很多談戀愛的男男女女直接爬山進入,在公園裡偷偷幽會。沒有任何證據能表明,十幾米外草地上的痕跡和林淑安有關。”
“當年屍檢的法醫是範理,他是唯一支持我的人。他通過屍檢發現,林淑安內衣內褲完整,但**有近期**的跡象,但下體損傷不明顯,不像是被迫的。從林淑安體內,還提取到了少量**,可惜的是,當年的檢驗技術根本不能確定和林淑安發生過關係的那個男人是誰。”
“範理甚至提出過一個更爲大膽、不可想象的假設,他認爲,林淑安很可能是被人死後姦屍。”
死後姦屍!方亞靜猛然瞪大雙眼,微微抿了一口茶水,慢慢根據施南城的話整理思緒。
“因爲沒有更多證據,加上犯罪嫌疑人已經死亡,所以很快就銷案了。然而,銷案以後,錢自謙的親人並沒有善罷甘休,他們將林淑安殺人後畏罪自殺的消息大肆傳播,對莫家兩兄妹……”施南城輕聲嘆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那個時候,莫其才十五六歲,莫離剛剛五歲,兄妹倆吃了很多苦。莫其一次次找到刑偵支隊,要求複查林淑安的案子,但最後刑偵支隊還是以‘沒新證據出現’的理由拒絕了他。”
方亞靜緊緊捏住茶杯,表情凝重。那段經歷一定在莫家兄妹的心裡留下了深深的傷痛,從今天莫離聽到“畏罪自殺”四個字的反應上來看,這麼多年,她並沒有走出陰霾。
“隨著秦簡案子的進展,我們發現,當年南哥和範頭的猜想可能是對的。秦簡就是那個在場的第三人。”徐亮擠出一絲苦笑,接著施南城的話繼續說,“在林場的時候,秦簡爲了激怒莫其,曾經提到要莫其殺了他,爲他媽媽報仇。秦簡親口承認,他看到林淑安跳湖,而且是他把林淑安撈起來,又放進湖裡。而且……”他忍不住握緊拳頭,“範頭檢測了秦簡的血液,和林淑安體內的**吻合,DNA證實屬於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