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冷,密密的云層遮擋著陽光,城市陷入無休無止的陰霾,變成沉重的鉛灰色。路上的行人并不多。他們穿著厚重的外套,每根手指都縮進袖口,走在毫無暖意的街道上,有時肩并著肩,有時擦身而過,遠遠看起來似乎很近,但卻毫無交集。疲憊地按著太陽穴,林非將身體塞進出租車后座角落里,望向窗外,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重新閃現李長順說過的一字一句。
田錦榮和楊大鵬之間并非林非預先設想的那樣毫無關聯,但她依然有很多問題無法從李長順的話中得到解答。
八月六號,田錦榮在上午說要請假回家,下午卻在跟蹤楊大鵬。第二天又莫名其妙重新回去上班。一周后,八月十三日,田錦榮第二次請假回家。八月十四日,房東和鄰居證實還曾經見到過田錦榮的身影,同時發生持槍搶劫案。八月十九日,田錦榮趕回林場從朱紅琴拿回一張舊照片。八月二十四日,發現田錦榮的尸骸。
從以往經驗和案例來看,田錦榮的行為顯然不符合常理。
首先,是田錦榮第一次請假的目的。他是真的“家里有事”,還是以此為托詞,讓自己有時間策劃搶劫案?
第二,是田錦榮跟蹤楊大鵬的目的。顯然田錦榮也知道,楊大鵬從賭場贏的錢都直接還給高利貸了,手里并沒有大額的現金。按常理來說,田錦榮應該不會把這種人作為搶劫的目標,他的跟蹤如果不是為了錢,那是為了什么?
第三,是田錦榮重新回去上班的舉動。在短短的一天之間,發生了什么事,讓田錦榮改變了請假決定,重新回到咖啡館繼續工作?
最讓林非困惑的,還是田錦榮特地從朱紅琴手里拿到的那張舊照片。
他興奮地對朱紅琴說:“我沒看錯!就是他!我還以為他早死了呢!”
那個早死了的男人是誰?
段樹新說照片上的另一個男人姓秦,他會不會就是秦簡?
林非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假設,秦簡還活著,十年之后,他變成了現在的“正義女神”。依照極其謹慎小心的性格,秦簡在動手之前一定會對被害人做詳細的調查。也許就是在秦簡調查楊大鵬時,田錦榮遇到并認出了他。然而,秦簡也對田錦榮的行動有所察覺,為了不讓田錦榮暴露自己現在的身份,決定先下手為強。
如果這個假設成立,田錦榮的反常行為就有了一個合理解釋。田錦榮在那天上午請假后,見到了秦簡,而且發現了秦簡對楊大鵬的注意,所以田錦榮才會忽然跟蹤楊大鵬一探究竟。
可是,田錦榮發現了秦簡,為什么又重新回到咖啡館工作?
難道……
田錦榮對咖啡館的好奇,難道是因為楊奇和他的咖啡館與秦簡有關?
濃稠如墨的黑暗猛然沁沒林非的雙眼,她一只手摁著胸口,感受著心臟劇烈的跳動和胸廓急速的起伏,另一只手從手袋里摸出塊巧克力,塞進嘴里,匆匆咀嚼了兩下就吞進肚子。整整過了五分鐘,她的呼吸才慢慢平穩。忽然,一輛加載長貨車從出租車旁呼嘯而過,出租車司機猛的拉下手剎,林非的額頭“砰”地一聲撞上前方座椅?!澳闼麐尩摹彼緳C放下車窗破口大罵,又回頭對著林非連聲道歉,“對不起啊,小姐,這車開的……”司機話沒說完,前方又傳來巨大的剎車聲和連續的撞擊聲?!白曹嚵撕孟?!”司機邊說著連忙把車停到路邊。
林非揉揉額頭,和司機一起走下車。果然,六輛車在桃源村村口大道的十字路口撞成一團,地面到處散落著車輛的碎片,喇叭聲和驚呼聲響成一片。
穿過混亂的路口,林非沿著堆滿雜物和建筑垃圾的街道向楊家走去。桃源村已經開始大規模拆遷,原本整齊堆砌的磚瓦和墻壁都變成了破爛不堪的空洞,宛如一只只怪獸蹲踞在街邊,巨口大張,隨時準備將路過的獵物吞進肚中。
一條筆直的路,一公里左右的長度,三個岔路口后,她經過一家**蓋澆飯的小飯店。店鋪大門緊閉,落地的玻璃櫥窗上還貼著幾張寫滿菜品和價格的廣告。四個月前,李長順坐在店里,吃著一份不到十塊錢的蓋澆飯,楊大鵬和田錦榮一前一后的走過這扇玻璃窗。
空空的小巷里沒有人聲,只有細細的風急速刮過,好似還未凍結的河流夾雜著浮冰呼嘯而來,惡狠狠的撞擊到面前。
林非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想著一個問題,秦簡是不是也曾經一遍又一遍走過這條相同的路?
楊家大院的大門虛掩著,林非輕輕一推就開了。院子里已經收拾地干干凈凈,東側孫家的門窗緊閉,還拉著厚重的窗簾。走到楊家門前,林非輕輕敲門,里面傳來田燕華細細的聲音:“誰呀?”
“是我,林非?!?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走向門口,門開出條細縫,莫離小聲對林非說:“孩子們剛睡著?!?
方亞靜和田燕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人懷里抱著個孩子。沙發前的茶幾上擺著幾個用過小孩碗碟,里面裝著些米糊、青菜和水果切塊。見林非進來,田燕華連忙起身,輕聲招呼她坐到沙發上。方亞靜攏攏懷里的小女孩,和林非對視一眼,目光里沒有流露出任何信息。但林非明白,顯然在有孩子在場的情況下,她們并沒有提及任何關于命案和債務的話題。
田燕華和方亞靜將已經沉睡的兩個孩子送到臥室的大床上,兩人轉身出了臥室,田燕華又將木門緊緊關上。見林非和莫離正在收拾碗筷,田燕華手忙腳亂的道了謝,又泡了三杯熱茶,小心翼翼地放上茶幾,沖著林非滿臉感激地說:“林小姐,今天真的是太麻煩你了。錢,我一定想辦法還給你!”
“錢不著急?!绷址堑哪抗饴湓诳蛷d角落堆放的幾個大編織袋上,“這附近好像拆的差不多了,你們也準備搬家了?”
“嗯?!碧镅嗳A點點頭,“都搬的差不多了,巷子里現在就剩下六七家了?!?
“你們準備住哪?什么時候搬?”林非又問。
“我老鄉那多出來一間房,我們東西不多,先住她那。本來打算后天就搬家的……現在可能還要過幾天了……”田燕華吞吞吐吐地說。
“人手不夠嗎?要幫忙盡管開口?!狈絹嗢o微笑著插話進來。
“不,不是,人不夠。”田燕華擺擺手,“是昨天,拆遷辦的人過來了,說大鵬簽的拆遷協議不算數,要重新簽……”
重新簽?三人詫異地對視一眼,莫離連忙問:“為什么?”
田燕華的眼圈霎時紅了起來,莫離連忙起身抽出幾張紙巾塞進她手里,關切地說,“有什么難處盡管開口,看看我們能不能幫你解決?!?
“謝謝你,莫律師,”田燕華哽咽著說,“拆遷辦的人說,說家里現在少了兩個人,原來按人頭算的補償面積和錢都不算數了,現在只給我和兩個孩子的……”
“還能這樣?這不是欺負人嗎!”方亞靜又驚訝又氣憤,她看看莫離,“莫律師,這種事法律上有什么辦法嗎?”
莫離點點頭,安慰田燕華說:“別擔心,你簽個授權書給我,我幫你去找拆遷辦的人。簽好的協議,他們不敢隨便毀約的。”
聽到莫離肯定的回答,田燕華松了口氣,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淚?!澳蓭煟忠闊┠懔??!?
“田燕華,”方亞靜和田燕華對視了幾秒鐘,直到她微微低下頭,方亞靜才故意用嚴肅的口吻說,“今天我過來找你,不僅僅是為了給你解圍的。你們家連出了幾件大事,我代表警方再過來和你了解一下情況。”
“嗯嗯?!碧镅嗳A連連點頭,“我知道的一定全都告訴你。”
“我們想了解一下,楊小麗是否有男朋友?!?
田燕華慢慢垂下頭,低聲回答,“沒有,她沒有男朋友。”
“她帶男孩子回家來過嗎?”
田燕華搖搖頭。
“從來沒有過?”
“嗯?!?
“你聽她提起過嗎?”
“沒有,小麗,小麗和我不是很親,我們不太聊天……”
“住在你們隔壁的孫家,他家小兒子,孫海源是小麗的高中同學吧。”
田燕華猛然抬起頭看了看方亞靜,視線又瞟向莫離,見兩人都注視著自己,連忙點頭承認。
“他們這么多年同學,關系應該不錯吧?!?
田燕華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八麄?,他們都不怎么說話的?!?
“不說話?真的嗎?”方亞靜沉下臉,“可是有人和我們反映,說曾經大晚上的,看到孫海源和小麗一起回家……”
“這不可能!他們瞎說的!”田燕華連忙擺擺手,“小麗不可能和小孫一起回家!”
“為什么?”
田燕華的表情更加局促,始終盯著自己的鞋尖,吞吞吐吐地回答:“幾年前,我婆婆和邱阿姨吵過架,從那以后,我們兩家人就不怎么來往。后來,后來有一次,大鵬在外面和朋友玩牌,被小孫他們抓了……小孫一點情面沒講,沒收了大鵬贏的錢,還拘留了大鵬五天。大鵬出來以后,恨死了小孫,小麗連一句話都不敢和孫家人說,怎么會和小孫一起回家??!讓大鵬知道,還不得打死她!”
“楊大鵬打過小麗?”方亞靜明知故問。
田燕華默默地點點頭。
“孫海源知道楊小麗挨打嗎?”
田燕華神色黯然,又低下了頭。
始終沉默不語的林非突然開口,“小麗喜歡做手工嗎?”
“手工?”田燕華被問的猝不及防,她猛然抬起頭,睜大雙眼,一臉迷惑地說,“她不喜歡,她只會縫扣子。”
“你給莫律師的東西里,有些首飾好像是自己做的。是楊小麗做的嗎?”
田燕華皺了皺眉,一臉疑惑地看著林非,卻不回答。
“還有個牛仔布錢包,繡著楊小麗的名字,也是她自己做的?”
“哦,那個……”田燕華扭臉看了看莫離,有些慌亂地說,“錢包,是她第一次做,以后就再也沒做過了。”
“她就做了那一個?”林非將這句話的重音坐在最后兩個字上。
“就做了那一個!”田燕華咬著牙回答。
看到田燕華竭力否認,方亞靜沖林非努努嘴,示意她不要操之過急。方亞靜喝了口茶,不慌不忙地又說,“可是有人向警方反映,楊小麗有個男朋友,很多年了,和她關系一直很好。”
田燕華吃了一驚。
“小麗的這個男朋友很可能和楊大鵬、袁金嬌的死有關?!狈絹嗢o停頓一下,端起茶杯,吹了吹,“畢竟,楊家已經死了兩個人,你和孩子的安全我們不得不考慮進來。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小麗男朋友的情況嗎?”
田燕華垂下眼,雙唇緊閉,隔了很久,才鼓足勇氣般的用力搖了搖頭,擠出幾個字:“我真的不知道!”
方亞靜揚起眉毛,盯著田燕華看了一會,慢慢抿了口茶?!疤镅嗳A,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們都做到仁至義盡了。”
“我真的不知道。不好意思,謝謝今天你們幫了我,我等會還有事……”田燕華躲開方亞靜的目光,站起身來,下了逐客令。
方亞靜無奈地看看林非和莫離,三人一起站了起來。
“好吧,你再想想,過幾天我們再來?!狈絹嗢o嘆了口氣,朝門口走去。
林非剛要走出兩步,田燕華喊了一聲,“林小姐?!彼q猶豫豫地說,“那些錢,我……”
“錢不必著急。”看著一臉慌張的田燕華,林非心里一動,“如果你能說出小麗男朋友的身份,那筆錢我可以不用你還。”
驚訝的表情凝固在田燕華臉上,她偏著頭,像是在思考林非的話。
林非從手袋里拿出那疊借條,左手兩根手指捏著最上面的那張紙,隨意看了一眼,遞到田燕華面前?!斑@一張,是十五萬的,只要你能提供一點點線索,我現在就給你。如果你能拿出確鑿的證據,這所有的錢,”她又將右手伸過去,“你都不用還了。但如果你不知道,為了你和孩子的安全,我建議你別去打聽這些事。畢竟,他已經殺了兩個人……很可能會再次動手,殺人滅口……”
田燕華沒有任何回應,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面前的那張十五萬的借條。
林非見田燕華不說話,也沒有再勉強她,說了句“再見”就轉身要走。林非剛走出一步,田燕華忽然開口:“你沒騙我?只要我說出來,所有的債就一筆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