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色不夠。
皇帝聹心中涌起一股厭煩,夾雜著得意的滿足,他的一舉一動,哪怕是再細微的一個動作,都能影響所有人的情緒,讓他們誠惶誠恐,俯仰他的鼻息以得安然生存,這,著實令他自傲。
一道身影,腦海中閃過。
劍眉頓時緊蹙,惟獨她,他的任何舉動,對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她的堅持,她的固執,她的執著,是他無論如何也撼動不了半分的。
八年不曾寵幸,她坦然以待。
黜入冷宮,貶為庶民,她安然自在。
進入圣天殿,潛意識欲逼她低頭,不想反被她無形羞辱,她恰然自得。
為什么,他的所做所為對她造成不了絲毫影響?
而她的一舉一動,卻牽扯著他的神經?
就因為他聽到了她跟舒隆革撕破臉時的激烈爭吵么?
還是因為八皇弟對她的情意?
他男人的占有欲在作祟?
即便是他棄若敝屣的女人,也不容別的男人對之有意,尤其是他的弟弟么?
也許……應該……是的……
不住微微顫抖,凌修儀驚惶凝視著皇帝聹,進宮兩年多,皇帝上她這兒來的次數不算多,也不算少,她一直以為自己看清楚這個男人,這個溫文儒雅的男人,直到方才那一刻,瞧見他眼底的陰鷙,狠辣如噬血猛獸般的殘忍,她才遲鈍驚覺,驚覺自己的自以為是,她曾經怎么會愚蠢到以為有了孩子,就能掌握這個男人呢?
他是皇帝啊!
斗敗權傾朝野的舒隆革,不留痕跡鏟除長孫咨的皇帝聹啊!
難怪原本不是太子的他,能擊潰當時的太子,當上太子后娶了出身卑賤的貧民女子駱凡心依舊能將太子之位坐得穩穩當當,甚至一步一步掌握皇權。
如斯令人難以琢磨的他,她真能在他眼皮底下瞞天過海么?
可以,應該可以的,至少有五成的機會,她至少有五成的機會不是么?
自欺欺人的安慰著自己,凌修儀欲圖平復心中的驚慌,誰料面對著皇帝聹瞬息萬變陰晴不定的俊顏,她的心越跳越厲害,每一下都重如雷鼓,壓迫著她的神經。
緊張的情緒,牽扯著腹中才成形不久的胎兒,痛楚,一波接一波侵襲而來,非同于方才為擺脫酷刑的偽裝,而是貨真價實的疼痛難忍。
豆大的汗珠,順著姣好的臉龐滾落,蒼白的臉頰沾染著點點淚水,好一副梨花帶雨的嬌媚模樣,即便是疼得實在受不了,依舊充滿了惑人的美感。
尋常男子見了,只怕心疼得無以復加,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好好疼愛一番。皇帝聹寧靜如水,平和的俊顏依舊保持著一如既往的穩文儒雅,不溫不火,如美玉般安靜祥和。但這份祥和在此時,卻顯得那般詭譎,以及冷酷無情。
跪在他面前的,不僅是他的妃子,更是他孩子的母親,他竟可以視而不見,可見其心腸堅硬勝鐵。
凌修儀心頭狠意切切,難道皇帝聹只在乎駱凡心那卑賤貧民女子腹中的孩子么?
難怪當初舒皇后的小公主一出生便夭折,此刻想來,凌修儀對廢后稍微起了點同情心,然而這同情心只存在了一彈指時間便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她捂著肚子癱軟在地上,連打滾都沒力氣的嬌弱身子。
很痛么?
皇帝聹有些恍惚,未曾察覺,自己正伸出手,小心抱起凌修儀,將她安置在寬大豪華的床塌上,命毛離順傳來太醫。
戰戰兢兢,頭發花白的太醫為凌修儀懸絲診脈,低垂著腦袋,一雙老眸不時瞥向皇帝陰沉的俊顏,微顫的粗糙大手,泄露了他心底的恐慌。
凌修儀只是受驚過度,動了胎氣而已,一帖安胎藥服下便能止疼,可皇帝為什么那副神情?
他的診斷應該不會出錯才對啊!
皇帝聹凝視著凌修儀,見她夸張地捂住肚子,因懷孕而日漸圓潤的臉上浮現虛弱之色,櫻桃小嘴里不住的喃喃**。
每個有了身孕的女人,都是那般矯柔造作的,以博取夫君關愛的么?
似乎,她不是……
猶記得當初聽聞她有身孕時的消息,她的反映激烈的駭人,不是欣喜若狂,反而是恨不得用殺了自己的方式殺了腹中剛剛成形的胎兒。
一碗加了少量花紅的安胎藥,被她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方法送回,遇神殺神,遇佛弒佛的保護姿態令他記憶猶心。
高其國使者到訪,她坐在后位上,與他一尺之距,卻盡可能的避開他,目光自始至終沒有掃向過他,更別提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那時的她已有六七個月的身孕,身體卻未因妊娠發生太大的變化,鵝蛋臉沒有圓潤半分,反而更顯精巧,下巴尖得驚人,與凌修儀此刻圓潤的快要浮腫的臉蛋截然相反。
那是他唯一一次清楚瞧清她,孕育著他的孩子時的模樣。
自那之后,直到她做完月子前往來儀宮索要璃軒,他再也沒見過她,亦沒有察覺她有任何向他示好的舉動或者是流露出妊娠的不適來,似乎她腹中的骨肉與他無關。
璃軒,真的是他的骨血么?
這個問題,困擾了他兩年。
若當初沒有無意聽見她與舒隆革的激烈爭吵,或許他依舊會堅定不移的否認璃軒是他的兒子,可是……
但她心機深沉,他不敢保證她是否知道當時他在場,故意說出欺騙他的話來。為此,兩年來他待璃軒忽冷忽熱。
若他真是他的兒子,在沒有其他子嗣前,他不想虧待了他,若他不是他的兒子,是她和別的男人通奸所生的孽種,他不想讓他過得太好,或者說他不想讓他活著,無時無刻提醒著他,他是他莫大的恥辱。
毛離順見皇帝聹隱露不耐之色,忙低聲催促道:“陶太醫,凌修儀娘娘的玉體如何您到是說個話啊!別讓皇上心里干著急啊!”跟在皇帝身邊多年,若是連皇帝的臉色都不會看,他這個大內總管也就不用干啦。
陶太醫正愁不知如何開口回皇帝的話,凌修儀腹中的可是大莫皇朝的二皇子啊,皇帝對太子不甚寵愛,當初立其為太子是情勢所逼,朝野上下早在猜測皇帝什么時候會廢了太子,只是苦于后宮嬪妃雖多,多年來卻無所出,如今凌修儀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尤其已證實腹中的龍種是個男孩,朝野上下多少大臣欲見機行事,揣測皇帝的心思。此時毛離順的話,等于給了他個臺階,他還不趕緊順勢回道:“回皇上的話,凌修儀娘娘乃受驚過度,導致腹痛難當……”話,越說越輕,瞥見皇帝越來越陰沉的臉色,陶太醫趕緊說幾句較為嚴重的話:“娘娘身子骨較弱,需要好好進補調養……”
毛離順覷著皇帝的臉色,趕緊問道:“陶太醫,凌修儀娘娘肚子里懷的可是皇室子嗣,要什么珍貴補品太醫院沒有么?”
皇帝聹深邃雙眸一瞪,陶太醫心中焦急,一時間隨口說出太醫院里最名貴藥材的名字:“雪人參!惟有雪人參才能在最短時間內將凌修儀娘娘調養到最佳狀態,以便于小皇子安然落地……”話一出口,他就悔青了腸子。
他說什么藥材不好,偏偏說雪人參。皇宮上下誰不知道,放眼后宮能吃的上雪人參惟有多年寵冠后宮的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身子骨一向不怎么好,多年前生產時發生血崩,身子骨更是糟糕,多年來用雪人參維持著她看似健康的鳳體。
凌修儀雖說懷有龍嗣,得寵程度怎么也比不上皇后娘娘,他說這話不是壽星公吊頸——嫌命長么?
毛離順猛抽氣,不敢置信地望著滿臉懊悔的陶太醫,瞄了眼臉色驀地一沉的皇帝,忙低頭數螞蟻,生怕惹禍上身。
“雪人參……”皇帝聹無意識地低喃著,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
如果,當初她也定期服用太醫院精心準備的珍貴補品,那女孩,是否就不會一出生就夭折?
“準……”淡如清風的一個字,如裊裊幽煙飄過眾人的耳朵。
如果,他們真是他的骨血,他的小公主,就不會被棄尸在亂葬崗……
棄尸……亂葬崗……
不!
不是的!
那女嬰的尸體……他讓隱衛……
不對!
他沒有那么做,那女嬰的尸體千真萬確是丟棄在亂葬崗,而不是……
她會知道么?
宮中發生的一切,似乎沒有她不知道的。
不會的……
如果她知道實情的話,以她對璃軒的疼愛程度來看,必定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怎可能七年來沒有半點風吹草動?
況且,這件事做的天衣無縫,惟有他和隱衛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呢?
顫抖著安慰著自己,他拒絕想象若是水靈靈知道那件事的真相,會是什么樣的情形?
他和她之間,本來就勢如水火,若是再加上那件事,他和她,將再無挽回的機會!
挽回?
等等,他在想什么?他怎么會想挽回她什么?象她那種心狠手辣冷酷無情心機深沉的女人,他棄如敝屣都來不及,怎可能去挽回呢?
慌亂!
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感覺流竄全身,如閃電般擊得他不知所措,一瞬間僵硬了身子。
陶太醫啞言,原本他已做好掉腦袋的準備,不料皇帝竟然恩準。
毛離順猛然抬頭,用看怪物的眼光盯著皇帝,想起自己是什么身份,又趕緊惴惴不安地低下頭。
皇后娘娘的雪人參?給凌修儀進補?
皇帝近來真的不太對勁,不是他的錯覺啊?
麻煩啦,好不容易安靜了兩年的后宮,又要再度掀起驚濤駭浪,只怕這次不會象以往樣速戰速決,怕是要進行殊死搏斗!
凌修儀微微顫抖著身子,是興奮,是激動,蒼白的臉頰染上一抹嫣紅,嬌媚的令人忍不住想咬一口,似水美眸中閃爍著難以掩飾的狂喜,如沸騰之水般咕嚕嚕冒著圓滾滾的氣泡,略顯放肆的宣揚著她的激動難耐,嘴角弧度壓抑不住的往上飛揚,此刻的她,實在看不出有任何不適的病態。
那可是惟有皇后才能享用的雪人參啊!皇帝對皇后的寵愛無以復加,太醫院里為數不多的幾支雪人參,就連皇帝自己也沒服用過啊!
她肖想多時的雪人參啊!
之前她被診斷出孕有龍嗣晉封為正二品修儀后,曾撒嬌向皇帝暗示索要過,不想卻激怒皇帝冷眸一寒拂袖而去,之后她也曾不死心以腹中孩兒需要進補為由,看準了皇帝是個溫文性子不會生氣的主兒,幾次三番暗示,均被皇帝置之不理。不想這次,她尚未開口,皇帝就應允了,她怎能不興奮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