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宮里,左蒼狼前往御書房向慕容炎交差。剛走到門口,正好遇到姜碧蘭和姜碧瑤二人。姜碧瑤盯著她,美目中被血絲充滿。左蒼狼與她對視,說:“賢妃娘娘。”
姜碧瑤猛地沖上來,伸手就要撓她的臉,問:“你終于害死了我爹爹,這下你滿意了是不是?!”
左蒼狼只是微微避開,安公公已經和宮人沖上來,攔住姜碧瑤。姜碧瑤掙扎不已,御書房的門突然打開,慕容炎站在門口,說:“青天白日,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姜碧瑤撲上去,哭著說:“陛下!家父追隨您多年,雖有過錯,但是難道就沒有一點功勞嗎?陛下為何如此狠心,不過一點小錯,就要置他于死地!”
姜碧蘭這時候才說:“碧瑤!”
慕容炎臉色沉下來,說:“狠心?姜碧瑤,你是越來越大膽了。”
姜碧瑤淚眼婆娑:“難道不是嗎?當初陛下罷免遺臣,父親極力穩住朝局,陛下推行新政,父親兢兢業業。而現在,僅僅憑著一個宮人的幾句供詞,陛下竟然……”
慕容炎說:“夠了!看來賢妃對孤真是滿心怨恨。王允昭,給她找個清凈的地方,讓她靜靜心。澤兒還是交給王后教養吧。”
王允昭趕緊應了一聲是。
慕容炎看了一眼姜碧蘭,說:“行了,都下去。阿左進來。”
左蒼狼緩步走進去,慕容炎問:“辦妥了?”
左蒼狼點頭,慕容炎問:“他臨死之前,就沒有什么可說的?”
左蒼狼說:“也沒有旁的,無非幾句牢騷罷了。”
慕容炎冷笑,說:“如今姜齊、姜毅等人已經被押回待罪,你意下如何?”
左蒼狼說:“罪臣余孽,當然全憑陛下定奪。”
慕容炎說:“你就沒有一點意見嗎?”
左蒼狼說:“陛下面前,哪有微臣說話的余地。”
慕容炎說:“什么時候,你在孤面前,如此小心了?”
左蒼狼抬起頭,微笑,說:“從陛下成為陛下那天起。”
慕容炎走近她,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說:“孤知道你對戲臺上的戲沒有興趣,于是給你另外排了一出,怎么看完之后,你好像還是不高興的樣子?”
左蒼狼說:“微臣還以為,陛下在殺雞警猴,一時之下只有驚惶,哪敢歡愉?”
慕容炎面色微沉,最后卻是將她慢慢按住懷里,許久,說:“這你不必擔心,你是孤要帶進寢陵的東西,豈會容你先去?”
左蒼狼沒有說話,他輕輕撫摸她的背脊,無言沉默。
下午,姜碧瑤被遷出臨華殿,安置到非常偏遠的長寧閣。那長寧閣,乃是前朝妃嬪的居住,如今早已無人居住。平日里陰森清冷,就連宮人們也盡量繞道,從不往那邊去。
姜碧瑤走進去,只看見封住的古井和釘得嚴嚴實實的窗棱。她這時候才覺出害怕,說:“王總管!我要再見陛下一面!我要再見陛下一面!”
王允昭慢慢推開她的手,輕聲說:“娘娘還是不了解陛下啊。”
說完,也無多的言語,一揮手,命宮人上前,將她架入長寧閣中。姜碧瑤直到如今,也不相信慕容炎真的會忍心將她丟棄在這破敗宮室里。可是此后,慕容炎真的再也沒有召見過她。
外面的世界從此于她無關,只有兩個年過半百的宮女有一頓沒一頓地照顧她。有時候外面下雨,她會聽著雨聲伸出手去,那手最開始還是白嫩纖長的,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干枯發黃,失去了顏色。她日日拍打著門與窗,最后哭喊的什么,連自己都已聽不清。
長寧閣,再沒有人來過。
姜碧蘭沒有去看過姜碧瑤,她終于接回了大殿下慕容澤,然而那時候,慕容澤跟她已經不太親。身邊的宮女畫月說:“娘娘,您不為賢妃娘娘說幾句話嗎?長寧閣那地方……可是活人也會被逼瘋的呀。”
姜碧蘭給慕容澤和慕容兌喂飯,說:“沒有用的。她居然以為可以仗著的他的寵愛,可是他那樣的人,他那樣的人……”她語聲哽咽,然而待低下頭,看見兩個孩子,終于是將眼淚忍住。她笑著說:“畫月,你相信嗎,我是真的愛過他。”
睫毛小扇子一樣蓋下來,遮住了眸光。
幾天后,慕容炎將姜齊、姜毅等人流放。然而派去押解的人,卻是袁戲的親信袁惡手下。袁惡豈放會過他們?人還沒到西北,已經“病死”于路途之中。
姜碧蘭接到消息之后,一病不起,待到春暖之時,終于好了一點,然而眼角眉梢,終于是失了所有的神采。第一美人之名,終不復當初。
宮闈之中,王后姜碧蘭不得圣寵,羅沙因著出身,慕容炎幾乎從不到她宮里。姜碧瑤已成廢妃,可晴有孕,只剩下一個班揚。有朝臣提議選秀,慕容炎拒絕了。
左蒼狼索性提議:“如今宣兒漸漸大了,身世總不能一直瞞著。反正后宮無人,陛下何不索性給芝彤一個位份?”
慕容炎說:“如果給她一個位份,宣兒仍然養在你身邊嗎?”
左蒼狼笑笑,說:“我……我畢竟無名無份,撫育一個皇子,終究名不正言不順。”
慕容炎說:“孤早就說過,位份的事,你何必固執?”
左蒼狼說:“可到底,陛下百年之后,終是會與王后同穴而寢。我雖已久不上沙場,終究也不愿葬入妃陵。”
慕容炎沉默,片刻之后轉了話題,問:“給芝彤什么位份合適?”
左蒼狼說:“容華吧。好歹也是生育了一個皇子的人。”
慕容炎點頭,說:“依你。”
幾日之后,慕容炎冊封芝彤為四等宮妃容華,芝彤領旨之后,照樣還是在南清宮里照顧左蒼狼和慕容宣。她并沒有多少得意——當初撫荷殿,那凜冬湖心的水寒冷入骨,誰還敢得意?
她說:“將軍,芝彤并不想作宮妃。其實奴婢只要能陪在三殿下身邊,能陪伴將軍,已經心滿意足。我……”
左蒼狼說:“三殿下早晚會長大,如果有一個作奶娘的生母,對他并不利。你現在已經是四等宮妃,不要再對我稱奴婢了。”
“不。”芝彤跪下,說:“將軍于芝彤有恩同再造,在將軍面前,芝彤永遠是奴婢。”
左蒼狼伸手,撫摸她的頭發:“我知道你不會再愛他,但是忘了那天的事吧,就算不能忘,也要藏著。”芝彤怔住,她繼續說:“哪怕是為了宣兒,你始終也必須更好地活著。”
等到三月末,可晴生產。所有人都知道慕容炎想要一個女兒,但是這一胎仍舊是個男孩。慕容炎聞聽之后,只是命太醫院好生照管。不是他想要的東西,他連去看一眼的興致都不再有。
可晴從晨間等到黃昏,眼看將要入夜了,外面響起腳步聲。她吃力地坐起來,沙啞著嗓子問:“是陛下來了嗎?”
外面一個宮女進來,說:“晴良人,該用晚膳了。”
可晴眼中的星火驟然熄滅,那個人不會來了,他跟她數度歡好,真的只是想要一個女兒。她虛弱地說:“我沒有胃口,撤了吧。”
宮女應聲,把飯菜都撤下去。她轉身側臥,又過了許久,眼淚終于濕了枕頭。
及至四月,正逢寒食節。慕容炎再度于承天閣祭祖,也順道祭祀玉喉關陣亡的將士。
左蒼狼跟在姜碧蘭身后,轉過頭,看見達奚琴。達奚琴也在看她,目光中有一種柔軟而欣喜的神采。左蒼狼于是停住腳步,等他走近,方說:“瑾瑜侯好些了?”
達奚琴欠了欠身,說:“太醫說余毒已清,蒙將軍掛心。”
左蒼狼說:“如此,我就放心了。以戎在先生身邊,可還聽話?”
達奚琴與她并肩而行,說:“以戎很好,只是定國公……似乎已經不想他再從軍了。前兩天跟我提起,只希望他學些詩賦文章。”他終究還是灰了心吧?
左蒼狼點頭,說:“也好。”
然后再也無話,一路前行,只能聽見彼此的腳步聲。衣袂交錯,人溺于霞光之中。
同行不久,左蒼狼便重入妃嬪之列,達奚琴也不再往她這邊看。現在她身邊隨侍的宮女,幾乎全是王允昭的心腹,只怕言語交談難免入得別人耳中。他不能多說。
左蒼狼走過去不久,芝彤就牽著慕容宣過來。相比芝彤,慕容宣更喜歡左蒼狼。他一過來,立刻就往左蒼狼身邊跑。芝彤也不阻攔,笑意溫軟。左蒼狼只好牽了他,說:“小祖宗慢點。”
慕容宣說:“你為什么不等我?”
左蒼狼說:“你母妃不是在等你嗎?”
慕容宣認真地說:“可是以前都是你等我的!為什么你不是我母妃?奶娘怎么成了我母妃?”
左蒼狼有點頭大,說:“因為你是她生的啊。”
慕容宣說:“什么是生?”
左蒼狼說:“生就是把三殿下帶到這個世界上。”
慕容宣瞪著眼睛,問:“那你為什么不生我?為什么不把本殿下帶到這個世界上?”
左蒼狼深深吸氣,說:“誰讓你不跑我肚子里?”
慕容宣生氣了,卻把她的手抓得更緊,問:“我不鉆你肚子里,你就不知道把我抱進去?”
左蒼狼一腳踢在他的小屁股上。
走到前面的姜碧蘭回頭看了一眼,就有宮人道:“三殿下,祭祖之時須得嚴肅,不可吵鬧。”
慕容宣哼了一聲,低頭看見姜碧蘭長長的裙裾,突然伸腳,一下子踩住她的裙尾。姜碧蘭猝不及防,驚叫一聲,仰面就倒。眼看就要跌下長階,左蒼狼突然伸手,輕輕一擋。她總算重又站穩,回過頭與她對視一眼,從姜散宜死后,她似乎老了十歲。然此次總算也沒多說,繼續前行。
等她走遠了,左蒼狼一巴掌拍在慕容宣頭上。慕容宣仰起嫩嫩的小臉,半撒嬌半趾高氣揚,問:“你為什么幫她,她不是你的情敵嗎?”
左蒼狼失笑,說:“情敵,你懂什么是情敵?”
慕容宣重又扯著她的袖口,說:“我不懂你就告訴我啊。”
那時候朝陽垂金,承天閣的階級綿延向上,似乎沒有終極。周圍一片紗冠紫衣,貴人云集。情敵?左蒼狼握住他小小的手,一步一步向前走。
虎狼之地,情如泡影。何來情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