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馬場回來,慕容炎就去了書房。左蒼狼安靜地守在房門之外。他雖然受封了潛翼君,但是朝廷上下過來道賀的人并不多。府里一直很安靜,只有檐下雀鳥時而低鳴。
侍從送了晚飯過來,慕容炎一直沒動。下人沒辦法,只好告訴王允昭。王允昭也是為難,現如今,全府上下,誰不知道姜碧蘭的事?
主子心里不好受,大家都知道。
王允昭另備了幾樣小菜過來,在外面站了一陣,說:“左姑娘,殿下到現在還沒用晚飯,要不……”
左蒼狼明白他的意思,當下接過托盤:“我再進去問問吧。”
王允昭面容舒展開來:“有勞姑娘。”
這就是身邊有個女下屬的好處了,慕容炎就算再如何,也不至于對一個女流之輩大發雷霆。
左蒼狼端著托盤進去,慕容炎坐在書桌旁,手里半副丹青,畫到一半,卻不再著筆。左蒼狼不去看畫的內容,將托盤放到矮幾上:“主上,時候已不早,先用飯吧。”
慕容炎擱了筆,說:“陪我喝點酒。”
左蒼狼微怔,說:“屬下以為,此時并不是借酒澆愁的時候。屬下為主人倒點茶水吧。”說罷擺好碗筷,真的為他斟了一盞茶。
慕容炎端在手里,見茶湯甘冽如琥珀。他笑了一下,說:“你啊……什么時候也學得這樣婆婆媽媽起來。”
左蒼狼給他布菜,說:“就在剛才。”
慕容炎失笑,說:“那就陪我吃點東西,你這奴隸倒是膽子大得很。”左蒼狼在他對面坐下來,暮色緩緩降臨,籠罩了水榭。慕容炎喝了一口熱茶,說:“但是你說得對,現在不是借酒澆愁的時候。”
等到四月底,太子與姜碧蘭的事慢慢冷卻下來,西北大營中傳來消息,稱俞國最近悄悄囤兵,恐有異動。燕王下旨,命溫砌加緊時間備戰,同時令慕容炎前往西北營中,一來犒軍,二來當任監軍。
這一提拔,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慕容炎這么多年來,在朝中從未任過一官半職。如今燕王突然把他派往軍中,朝中諸臣私下里無不猜測掂量。
慕容炎接到圣旨,依照規矩謝恩,打賞了宣旨的太監。
等到內侍離開了,他轉頭對左蒼狼說:“被你言中。”
左蒼狼若有所思,問:“陛下讓殿下犒軍,可有撥下銀兩物資?”慕容炎指了指圣旨:“要不你重新看一遍?”
左蒼狼說:“身無分文,殿下兩手空空,如何犒軍?總不能站在三軍之前,振臂一呼,將大家上下表揚一通了事吧?”大家都不是傻子。這樣的旨意,豈不是明顯要他出丑嗎?
若當真這樣前去,三軍不服,貽笑大方,誰又會把他這個監軍放在眼里?
慕容炎說:“父王……竟然防備我到如此地步。他派我犒軍,明顯就只是個遣我離開燕都的借口。但是若是混一點軍功,分封一地也算有理有據。”
左蒼狼了然,轉頭看他,說:“主上真的準備就這樣前往西北大營?”
慕容炎直視她的眼睛,神色凝重:“我前往西北大營,毫無用處。父王或許會允許我跟著溫砌混一點軍功,以便將來分封一地。但是他決不會同意我建功立業,有所作為,明白嗎?”
左蒼狼沉默,慕容炎雙手握住她的肩頭,說:“王后多年來頻頻對我下手,一直未能置我于死地,而這次我離開燕都,前往人煙稀少卻戰亂不斷的西北,這對她而言,將是一個天賜良機。”
左蒼狼有些吃驚:“既然如此,主上為何還要奉旨前往西北大營?”
慕容炎雙手微微用力,說:“因為你。如果一直跟著我,你將永遠只是一個侍衛。而大燕如今的兵權大多握在溫帥之手。如果沒有他的幫助,你這一生無論打多少仗、獲得多少軍功,都永遠進不了軍中。”
左蒼狼有些明白了:“主上是說,讓我留在溫帥身邊?”可是我只想陪在你身邊……她微微啟唇,終究還是將后一句話咽了下去。縱然朝夕相伴,亦是星月塵泥的距離。陪在他身邊……那是多么奢侈的愿望。
慕容炎說:“這是對你最為有益的選擇。”
他的雙手覆在她肩頭,溫熱了血液。左蒼狼低下頭,輕聲說:“屬下遵命。”
第二天,慕容淵詔見了慕容炎。
書房里,燕王踞案高坐,慕容炎跪在下首。
燕王眉頭微皺,他不喜歡這個孩子。他不想看到那雙眼睛。那讓他想到當年容妃入宮時,身上張揚飛舞的嫁衣。
從容妃過逝之后,那個孩子的眼睛再也沒有對他表示過親昵,他厭惡那雙眼睛的陰冷。媽的你敢恨老子,老子既是你老子,又是燕國皇帝!你敢恨老子!
他當然不會破口大罵,他只是把他丟在深宮冷院里。恨吧,老子懶得說,但現實會教會你的。
男人手中沒有權勢,沒有能力,恨與愛,都是沒用的東西。驕傲與尊嚴,不過是冰冷華麗的珠寶,對達官貴人價鎮連城,對饑餓瀕死的人,屁用沒有。
如果有一天,你肯爬過來,低頭服軟叫老子一聲父王。嗯,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話……
可是他沒有等到那一天,慕容炎成年了。
他偶爾也讓他辦差,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慕容炎當然會去辦,不算太好,不算太壞。但是從不出紕漏。有一年鬧旱災,他命他前往賑災,假裝忘了撥款。
慕容炎到達地方,設宴把當地為富不仁的鄉紳集結到一起,說父王讓我來賑災,讓你們出銀子。鄉紳當然不答應,紛紛表示沒錢,沒糧!
慕容炎當然表示理解,溫言軟語讓他們全部簽了聯名奏折,表示自己確實身家清白,倉無一粟,不能賑濟災民、出錢打井。
這頭簽名,另一頭派人去抄家。
等到鄉紳們酒宴從早喝到晚,回到家里就傻眼了。大家當然不干,聯名去告。然后他命諸人各自謄寫失物清單。寫完清單,拿出奏折。
欺君之罪,要么奏折是假的,要么清單是假的。
要錢要命,自己選吧。
兩年之后,他用自己的私款依著這些清單折算的銀兩,把能還的都還了回去。鄉紳個個感恩戴德,磕頭如搗蒜,稱二殿下仁義。
這小子啊。
慕容淵看了眼跪在下方的人,說:“孤已通知溫砌,這次北俞雖然異動,但未必就膽敢向我大燕用兵。你老老實實呆在營中,聽他安排便是。不可多生是非。”
慕容炎說:“是。”
父子二人竟然再無旁的話,在多年之后,隔閡如海,連閑話也無法言及半句。慕容淵沉默了半晌,說:“孤記得,你的母妃是滑臺人氏。”慕容炎說:“兒臣不知。”
從容妃死后,就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母妃。而五歲的孩子,又能知道些什么?
慕容淵微滯,說:“滑臺是個好地方。待此間事了,你可以過去看看。”
慕容炎頭也沒抬,行禮道:“兒臣遵命。”
沉默,帶著尷尬的沉默。再也聊不下去,慕容淵說:“去吧,一切小心。”
慕容炎出了燕王宮,也不耽擱拖沓,立刻帶上左蒼狼,離城往西北大營而去。王后得到消息的時間非常準確。她對右丞相姜散宜說:“找人出手吧,不要用我們的人。”
姜散宜當然樂意:“那小子身邊,周信封平武功不錯,一般人恐怕對付不了。”
王后當然知道:“找江湖人,干凈利落點,絕對不能跟我們扯上關系。”姜散宜點頭,卻有點不以為然的意思:“如今宮內宮外都是娘娘的天下,娘娘真是太謹慎了。”
王后冷笑:“怎么,姜大人是真想認下這個女婿了?”
姜散宜忙打了個哈哈:“娘娘這話可屈煞老臣,老臣對娘娘之忠心,天地可鑒。”
王后臉色略略緩和:“不要小看他,一個沒了娘的孩子,在宮里能得以長大成人,不是件容易的事。陛下不是個糊涂人,宮里那點手段,他什么沒見識過?只是他老了,許多事不愿多說。”
姜散宜稱是,王后又想了想,從發間取下鳳釵:“拿著這個,去找藏劍山莊的藏天齊。讓他出手。”
姜散宜疑惑,然后了悟——娘娘您跟藏天齊還有一腿呢?真是手眼通天,魅力無邊!太驚訝沒藏好,眼神出賣了他。王后娘娘抬手就是一記耳光:“藏天齊是我堂兄。”
姜散宜剛剛從后門出去,燕王便進來。王后微微一驚:“奴才們越來越憊懶了,陛下來了也不通稟!”
燕王一笑,牽了她的手:“是孤不讓他們通稟,想看看孤不在時,孤的王后是什么樣子。”
王后挑眉,隱約可見少女時的颯爽風姿:“那么陛下看見的臣妾,是什么模樣?”她閉上眼睛,臉頰微揚,“陛下,臣妾老了嗎?”
燕王搖頭,落紙云煙君似舊,盈巾霜雪我成翁。有心想親一親那依舊鮮艷的紅唇,但畢竟不復少年時。左右宮人俱在,還是不太好意思。只得攜了她入到殿內:“你呀,八十也不會老吧?孤就喜歡你這活潑率性。嗯,累得若兒的性子也像你了。”
王后一笑,正值用膳時分,命人傳膳。燕王突然又說:“聽說炎兒已經前往西北了。”
王后嗯了一聲:“炎兒最是性急不過,這樣雷厲風行,倒是像……”差點又提到那個女人,燕王凝視她的眼睛:“他成家之后,孤想賜他一塊封地。此生非詔,不得還朝。”王后微怔,為什么突然提起這個?他……終究還是看透了自己的用心嗎?
燕王輕輕拍拍她的手背:“到底也是孤的孩子。”
王后一笑,盡顯慈藹:“陛下子嗣本就單薄,如今只剩下若兒、炎兒和清兒。陛下要封賞他食邑封地,臣妾高興都來不及,難道還會有異議嗎?”
慕容淵點點頭,由她服侍著寬衣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