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又開上了上山的那條小路。那個大雨夜, 左思純掙扎著從山上下來,以后就再也沒有走過這條路。
她下意識地回避這個地方,這里有她不堪的回憶。
今天再次見到這里沿途的山景和遠處山下的海景, 左思純心中如潮汐般的起伏不定。
車子拐入一條小路, 開到一個墨綠色的大鐵門前, 并未絲毫放緩速度, 眼看車子要撞到大門, 左思純有些擔心地閉了下眼,卻發現大鐵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正巧在車子到達前一秒的時候。車子平穩駛入, 那門又無聲無息地閉合了。
這是新型的門禁系統?左思純記得四年前還沒有這個系統。更先進的系統代表的是更強的控制力,而陌生人進了這個地方, 卻會有種進了牢籠的感覺。
左思純不完全算是陌生人, 但對于闊別了四年的人來說, 也絕算不上熟悉。
四年中,這座華麗的別墅, 她只有夢中才來過。夢中的綺麗浪漫,最后總是以雷雨夜的黑暗潮濕結束。
再次踏入這個地方,所見所感一如往夕。房前那座極大的噴水池中央,優雅潔白的天鵝形雕塑,仍如四年前那般高高地仰起細長的脖頸, 對著天空噴出帶著彩虹的水幕;它四周圍成圈的白色小天使也還是那么憨態可掬;一樓的客廳還是那么宏大空曠, 大理石地面還是那么光潔如鏡, 輟滿流蘇的枝型吊燈還是那么富貴華麗;二樓的樓道還是那么幽長深暗;就連聽到主人的聲音, 從后花園中跑進來的那條拉布拉多犬, 也還是皮毛光滑、神采奕奕。
它叫多帥,是一次毛嘉康帶左思純路過一條商業街時見到的。那時它只有一個月大。黑色光亮的皮毛、小小的軟軟的身子, 短短的小尾巴,憨憨地張著的嘴巴……,左思純一見就喜歡上了它。也許是左思純看著它的目光太過溫柔,它竟然淘氣地跑到左思純腳下,叼著左思純的褲角拉扯著她不松口。
這就叫緣分吧,毛嘉康為左思純買下了它。
左思純給它洗澡,喂它喜歡的肉骨頭,還給它起名多帥。
“你是條拉布拉多,又長得帥,就叫你多帥好不好?”當時左思純用毛巾包著剛洗過澡的多帥問它。她把它當成了小孩子,一人一狗感情好得很。
可惜,后來左思純離開了,匆忙之間,也沒顧得上它。沒想到它倒一直生活在這里。
多帥先是搖著那不太長的尾巴蹭蹭毛嘉康表示親熱,然后,跑到左思純面前,圍著她聞來聞去,辨別她的身份。
四年沒見,它應該已經忘了她吧?
可多帥的記性顯然比左思純預料的要好,它認出了左思純。它先是低聲嗚嗚地叫著表示四年沒見的委曲,又興奮地直起身撲到左思純的身上,把腦袋拱到左思純的懷里蹭來蹭去。
它長大了,撲的力量也大。左思純站立不穩,差點被它撲倒。
毛嘉康在后面扶了她一把,才沒上演人狗滾地毯的大戲。
“喂,她是我老婆,不是你的。你簡點點兒,不然不給你肉骨頭吃!”毛嘉康就勢攬著左思純,對多帥訓道。
多帥低低地嗚咽了一聲,不再撲左思純,卻仍在左思純腳邊轉來轉去,不肯離去。
跟一條狗吃醋,真有他的!左思純翻了毛嘉康一眼,不客氣地從他的臂彎里掙脫開來,輕輕撫了幾下多帥。
毛嘉康笑笑,并不在意。他讓傭人把左思純的行李衣物搬進他的臥室,左思純卻瞪著毛嘉康不說話,也不讓傭人拿走腳下的行李。
毛嘉康無奈,只好妥協。他重新吩咐傭人把左思純的東西搬到他臥室旁邊的那個房間,并把佳明的東西搬進他早已準備好的兒童房里。
左思純不太在意自己住的房間,卻仔細看了看佳明的房間。是個帶浴室的小套間,里面被涂得色彩繽紛。墻上畫著佳明喜歡的□□熊、跳跳虎,床上是喜羊羊和灰太狼,地上架著一套多層立體的軌道賽車,房間另一側堆滿了各式各樣國外著名品牌的玩具。
他要寵壞佳明了!
左思純搖了搖頭,走了出來。
“怎么樣?還滿意嗎?”毛嘉康正站在走廊里,見她從佳明的房間里出來,便邀功似地問道。
“那你要問佳明。”左思純不假辭色地說道。
毛嘉康聳了聳肩。“誰不知道要討好孩子,就要先討好母親!”
“不用討好我!再討好,我們也回不到從前!”左思純立刻提醒他,好讓他打消某些非分之想。
以為他會惱火,甚至會勃然大怒。左思純不在乎,她就是要讓他煩惱不已,好讓他知道,自己不是他可以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不是他可以隨意欺負的人,強扭的瓜不會甜!
可毛嘉康卻只是皺眉看著左思純,似在猜測她心里的想法。很快,他舒展眉頭,唇線也跟著舒展成海波形,他露出了一個迷人的笑。左思純卻心里一陣惡寒,這笑怎么看著那么色瞇瞇的?
果然,毛嘉康說道:“親愛的小思純,你說的從前是指什么?是指你每天早上為我準備衣著和早餐,還是指跑得呼嗤氣喘地迎接我下班,或是指晚飯后端著咖啡陪我在書房里看文件?也許你還另有所指,難道是指我們每晚上床后的壓軸……”
“閉嘴!”左思純臉紅了,真的紅了。好久沒有臉紅的感覺,左思純這次干脆從額頭到下巴一紅到底。
毛嘉康抱著手臂嘿嘿地笑。
這家伙臉皮太厚了,左思純本是想用冷言冷語打擊他,他卻似毫不在乎,反倒每次都讓左思純感覺她才是受打擊的那個。
佳明對自己的新房間喜歡得不了,還有這整個又大又漂亮的別墅。他幾乎一路驚呼著跑上漂亮的旋轉式樓梯、穿過鋪著厚厚地毯的走廊,跑進自己的房間,那興奮勁兒就像他剛才見到爸爸媽媽一起到幼兒園來接他回家時一樣。
他當時對身邊一個額頭留著劉海的大眼睛小女孩炫耀著說道:“你看,陸萌萌,我也有爸爸,我爸爸和媽媽今天一起來接我啦!你就羨慕去吧!”
聽了這話,左思純才對來之前,毛嘉康擠上她的車,非要跟她一起來接兒子的幼稚行為稍為諒解。
回去的路上,毛嘉康開車,左思純和兒子坐在后座上。佳明像以往一樣,一路上嘰嘰喳喳地跟左思純念叨白天在幼兒園發生的一些有趣的事。
“媽媽,姑姑為什么不讓我在幼兒園叫她姑姑?”佳明忽然問道,眼睛上那對小黑蝴蝶翅膀上下翻飛著,幫主人表達著心中的疑問。
“因為姑姑在工作,不喜歡你用私人的稱呼,她希望你像其他小朋友一樣,叫她老師。”左思純幫兒子解疑釋惑。
“哦,那我還是叫她小新老師好了!”佳明說道。“媽媽,今天小新老師,不是姑姑很難過,都痛不欲生了。”
啊?發生了什么事?左思純一聽,就擔心起來。雖然只見過兩三次,但嘉媛開朗的性格足以讓左思純喜歡上她。
“怎么回事兒子?”坐在前面一直專心開車的毛嘉康忍不住插嘴問道。嘉媛是他妹妹,他當然比左思純更加關心。
“是我們今天又做造句游戲了。姑姑讓用“難過”造句,陸萌萌造的是:我家門前有條水溝很難過。姑姑就說:‘老師更難過。’”
原來是這么回事!毛嘉康輕笑,左思純卻使勁憋住笑,問道:“那痛不欲生又是怎么回事?”
“姑姑又讓我們用‘況且’造句,結果張宇凡就說:‘一列火車經過,況且況且況且況且況且況……’姑姑就捂臉說:‘我死了算了!’這不是姑姑難過得都痛不欲生了嗎?”
“撲哧!”左思純終于憋不住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毛嘉康則毫無顧忌地大笑出聲。“兒子,你是太有幽默感,是個天生說笑話的人才,還是太沒幽默感,這么好笑的事,竟然還能一本正經地說?”
佳明見爸爸笑了,也跟著笑了起來,他興奮地說道:“爸爸,我不要有太多的幽默感,姑姑說幽默感過量要死人的。我只要比爸爸多那么一點點幽默感就好了,這樣就能用上姑姑今天講的青和藍的那個成語了。”
毛嘉康再次大笑起來。
“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吧,兒子?”左思純好辛苦才收住笑提醒佳明道。
“是呀,媽媽怎么知道的?媽媽真偉大、真博學、真幽默、真……”
“等等,兒子,媽媽知道這個成語,跟幽默有什么關系?”左思純不解。
“那是,那是……”佳明一時找不到詞兒,只好說道:“反正媽媽是世界上最最最好的人,什么好詞用在媽媽身上都對的啦!”
這小子,拍馬屁不用打草稿!左思純摸摸兒子的頭,心里暗笑。
車子此時已經駛進別墅,毛嘉康一邊停車,一邊微帶酸意地問道:“媽媽是世界上最最最好的人,那爸爸呢?”
“爸爸呀,爸爸是世界上最最最好的爸爸!”佳明當然也要拍一下爸爸的馬屁,可規格就比媽媽的低了一檔。
毛嘉康替母子倆打開車門,等他們出來后,使勁揉了下佳明的頭,說道:“小子,真有你的,總是有詞兒!”
佳明整齊的西瓜頭被他揉得亂亂的,可佳明卻沒有像以往一樣提出抗議,他看著高大華麗的別墅、美麗的噴水池、漂亮的花園,呆呆地張大了嘴巴。
早上就知道今天要回爸爸的家,媽媽也早就告訴過他爸爸的家很大,可真的見到了,還是讓他驚詫不已。
原來,這世界上還有這么漂亮、這么大的家呀!
佳明對新生活適應了兩天就習慣了,他喜歡早晨一睜眼,就看到搞笑的喜羊羊與灰太狼床帳,喜歡拿著他的小賽車在地上的那個大型軌道上跑上一圈,喜歡跟著媽媽到樓下的大餐廳里吃飯,也喜歡坐在花園里的秋千上一邊蕩來蕩去,一邊看著花匠王伯照顧那些美麗的花草,而可愛的多帥則在他的腳下挨挨蹭蹭……
餐桌上,爸爸總會跟他說一些爸爸公司里有趣的人和事。盡管他知道,這些事爸爸主要是說給媽媽聽的,但他能聽到爸爸公司里的人好多、公司在國外大的金融中心都有分枝機構,甚至在紐約的納斯達克也占有交易席位,他好高興。他不懂納斯達克是什么,也不懂交易席位是什么,但爸爸說的那些城市他卻都在電視里看到過。那些地方好漂亮,好想親眼去看一看!當爸爸告訴他,爸爸到那些地方出差時,就可能帶他和媽媽一起去時,他真的難掩興奮地歡呼起來。
有媽媽,也有爸爸真好!
左思純卻沒佳明適應得這么快。盡管她以前曾在這里住了一年,但她更習慣于和佳明一起住在窄小的單元房子里的生活。那里只有花嬸、王東東和他們母子倆,他們可以生活得更隨意。想說什么就肆無忌憚地說、親昵地一起吃著零食看電視、甚至可以在床上吃早餐、打鬧。
可是這里,左思純看著客廳里隨時可能出現的傭人、司機、花匠、門衛,還是算了吧,要隨意親昵只能到自己或佳明的臥室里,關起門來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