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這個孩子, 不然你會負(fù)責(zé)這種話,這一切難道不是你一手造成的嗎?”左思純激動地說完了這番話,自己倒有點後悔了。因爲(wèi), 她原本不想跟他說自己一個人帶孩子的艱辛的。那樣會顯得太軟弱, 好像在博取他的憐憫。
左思純曾被他傷過自尊, 在他面前就格外珍惜自己的尊嚴(yán)。她不想讓他憐憫, 也不想讓他同情, 她只想讓他知道,沒有他,她也能過得很好, 或者,能過得更好。
可是, 話就那樣說出了口, 那代表什麼?難道, 雖然她總是告訴自己她不在乎他的心裡從來沒有愛過她,不在乎他的算計和絕情, 不在乎離開了他,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可其實,她,在心底的最深處, 還是在乎的!她, 並不像自己表現(xiàn)的那麼堅強(qiáng)。
左思純被自己的想法驚到了, 呆住了。
她在乎!這, 怎麼可能?
她很震驚, 也很尷尬。話說出了口,就收不回來了。她說了示弱的話, 她,向他示弱了!
毛嘉康聽到她最後的那兩段話,也驚到了,呆住了。
他聽說過單身母親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的艱辛,也想到過左思純一個人帶著佳明會遇到困難,但對於他這樣一個幾乎事事順?biāo)斓哪腥藖碚f,她會遇到的那些困難,在他看來都只是些小麻煩而已。
以前,他對這些麻煩只有個模糊的概念,可剛纔左思純激動之下脫口說出的話,讓他好像有了親身的感受。那些模糊的概念變得具體,那些虛幻的麻煩變得真實。左思純說的那些事就像發(fā)生在眼前。
毛嘉康似乎親眼看到了各種場景:
寒冷的冬夜,雪地反射著刺目的寒光,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忍著強(qiáng)烈的產(chǎn)前鎮(zhèn)痛,焦急地張望著空空的街道,她的額頭滲著冷汗,眼中交織著痛苦和絕望……
深夜,燈火昏暗的房間,左思純坐在牀前,看著高燒的兒子痛苦地囈語。外面,大雨瓢潑,連一輛車都找不到,想去醫(yī)院都去不成。兒子燒得越來越厲害,她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焦慮不安……
這些都是她說出口的,那些她沒說來出的,怕是更多、更讓人心酸吧!
毛嘉康低下頭,用手揉著額頭,深深嘆息。
他後悔了,真正地後悔了!
他是個呼風(fēng)喚雨慣了的人,來招惹他的人,從來都沒有好下場。既然是左思純先招惹了他,他小小地報復(fù)一下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所以,他理直氣壯地去實施他的報復(fù)計劃,並未感到絲毫的良心不安。
但是一年後,當(dāng)他完美地實施了計劃,終於讓左思純回憶起三年前他們那次火藥味十足的邂逅,並目瞪口呆、一言不發(fā)地離開別墅後,他卻是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
不僅如此,他甚至還有些不忍。他不忍看她不敢置信的震驚,也不忍看她恍然大悟後的失落和傷痛。
但是,雖然不忍,他那時卻沒有絲毫的良心不安。雖然他在雷雨來臨時馬上出門找她,並在此後的三年中不停地找,但這只是因爲(wèi)他的不忍和對她的擔(dān)心。他把這歸結(jié)於共同生活了一年所產(chǎn)生的意料之外的情愫。類似於親情,就像生活了很久的夫妻,會失去當(dāng)初的激情,取而代之地產(chǎn)生一種深厚的親情,不是愛情,卻比愛情更堅固、長久。
那時的他,沒有絲毫不安,可現(xiàn)在,他不安了,後悔了,歉疚了。
他從未想到,他的一個類似遊戲的小小的報復(fù)計劃,會給她帶來如此深的傷害,會意外地讓她成爲(wèi)單身母親,並飽嘗單身母親的艱辛和焦慮。
他不安了、後悔了、歉疚了,也,心疼了。
看著眼前這個身材嬌小的女人,爲(wèi)捍衛(wèi)自己對孩子的權(quán)利而張牙舞爪,原本氣質(zhì)平和溫雅的她,此時卻變得兇悍無比。他,心疼了。
正如根據(jù)科學(xué)家的研究,動物襲擊人類,大多是出於恐懼,而不是出於對食物的需要。面前的這頭小母獅子對他顯露尖牙利齒,背後所隱藏的信息就是恐懼和脆弱。
她怕他,所以會對他張牙舞爪;她脆弱,所以會表現(xiàn)得格外強(qiáng)悍。
她的恐懼和脆弱,都來源於他三年前的報復(fù)。
看到這樣的她,他,心疼了。
“思純,不要這樣,你這樣我很心疼。”毛嘉康站在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影擋住了投射到她身上的陽光,他低頭注視著她。“你不要怕我,也不要這麼防備我。我不會,再,傷害你!”
左思純望著他那灼灼的目光,那裡面有怕被她懷疑的焦躁和希望她信任的期待。可她,該相信他嗎,在他那樣騙了她以後?
她垂下長長的眼睫,把眼裡的猶疑和不安都掩藏起來。
“思純,請你相信我!”毛嘉康忽然抓住她的一隻手臂,聲音急切地說道:“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逝了,所以,我最瞭解父母不全的孩子心裡的痛苦,他們會失落,會沒有安全感。我只想讓佳明父母雙全,不會把孩子從你身邊搶走,不會讓他和我一樣飽嘗失去母親的痛苦。思純,讓佳明享受父母雙全的快樂,不要再拒絕我!”
左思純擡起頭,長長的眼睫也跟著擡起,黑白分明的娃娃眼裡放射出似探究、又似懷疑的目光,直射進(jìn)毛嘉康的眼裡去。她像是在確定什麼,卻什麼也確定不了。
毛嘉康回視著她,看著她微蹙的眉毛、專注的眼神和白皙清透的面龐,心湖中忽然漾起一陣異樣的波動。但他制止住了自己的綺念,目光誠摯地回視著她。他知道,這個時候,她就像一隻見到一個新鮮玩意,正小心翼翼地試探其安全性的小動物,稍一受驚嚇,便會縮回到自己的洞裡去。
“相信我,思純!”毛嘉康再次求肯。
左思純收回了目光,她突然轉(zhuǎn)身看向球場。此時,那個球技高超的白衣老人,不知爲(wèi)何發(fā)揮失常,打了一個壞球。他擊球力量過大,那球遠(yuǎn)遠(yuǎn)地飛出了場地,落入場地另一端的那一汪靜湖中。那白色的球悄無聲息地落下,甚至沒有激起一點漣漪,便消失在那平靜的湖水中。
“我不想佳明也像那隻球,就這麼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我想看著他。”還有你!後面的這句話,毛嘉康是在心裡說的。
左思純沒有說話,她開始往球場外走。毛嘉康跟了上來,他默默地走在她身後,看著她嬌俏的背景,他的眼裡泛起了一絲柔光,他悄悄彎起了嘴角。
他知道她已經(jīng)被說服,不會再像刺蝟似的,用尖利的刺對著他。
左思純雖然暫時收起了刺,但她的心裡仍在猶疑。身後的男人對兒子的在意超出她的預(yù)料,她本不必在意他對兒子的感情,但那句話影響了她:思純,讓佳明享受父母雙全的快樂,不要再拒絕我!
父母雙全,也是佳明盼望的吧?左思純從心底拒絕毛嘉康,但佳明呢?難道她能以自己的好惡來剝奪他與親生父親相伴的快樂嗎?不能!左思純可以對所有人自私,卻唯獨不會對自己的兒子自私。
因爲(wèi),她是一個母親!
有父母的陪伴的童年是快樂的,她不想讓佳明失去享受這種快樂的機(jī)會。
只是,毛嘉康的目的真的只有這一個嗎?左思純不知道,她到目前爲(wèi)止還無法確定。
兩人走到球場外面,車童利索地把車開了過來。左思純坐進(jìn)自己的車裡,剛要關(guān)車門,毛嘉康卻伸手撐住了它。他彎腰低頭對車裡的左思純說道:“那麼,下午我來接你們。”
哈?左思純沒反應(yīng)過來。他來接他們幹嘛?
看著她一臉的驚訝,毛嘉康暗感無奈。就知道她沒把他昨天的話當(dāng)回事!
“我們不是跟何伯伯約好了今天見面吃飯的嗎?他還等著佳明認(rèn)他這個舅爺爺?shù)摹!泵慰滴⑿χ嵝选?
唔,左思純拍了拍額頭,差點忘了!她的生活都被毛嘉康這廝攪亂了。
左思純回到家裡已經(jīng)是下午了,毛嘉康跟她約好五點來接她和佳明。現(xiàn)在還有兩個多小時,她要對佳明說一下關(guān)於爸爸的事。可是,佳明還在午睡。
左思純看著兒子熟睡的小臉兒,那上面的酒窩若隱若現(xiàn)。即使是睡著了,這孩子也沒個消停。不知夢中又遇到什麼可樂的事,讓他這麼開心。
左思純面帶微笑,心裡想著,爲(wèi)了他,就算自己受再多的苦和委曲,也值得。
“幹嘛看著孩子傻笑?”王東東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jìn)來,她躡手躡腳的,說話聲音也壓得很低,生怕吵醒了左佳明。
王東東已經(jīng)是個大三的學(xué)生了,跟幾年前第一次見到時比,她個子高了,身體也發(fā)育開了,再不是青澀的小女生的模樣。看著她富有青春朝氣的樣子,左思純總是感到自己已經(jīng)老了,儘管她也不過是二十幾歲的人。
左思純對她笑了笑,壓低聲音說道:“佳明睡覺時都在淘氣呢!”
王東東看了佳明表情豐富的睡顏,也笑了起來。“這臭小子!昨天在海洋館,又狠宰了金毛一把。不但要他的金毛叔叔給他買了一大堆玩具,還讓金毛叔叔陪他一起潛水。”
“哦?這小子膽子倒長了,都敢潛水了,他也不怕那裡面養(yǎng)著的鯊魚咬他一口!”左思純開著玩笑,心裡卻在想,這孩子從小就會察言觀色,知道金毛叔叔最是大方,也從不跟金毛叔叔客氣。偏巧金毛對他寵得厲害,他要什麼,他都給買,還從來不讓左思純給他錢。
回頭得教育一下這孩子,不許隨隨便便跟金毛叔叔要東西。
“中午的那個男人是誰?”王東東忽然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