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進來吧!”左思純把他拉進門來, 讓他坐在一把舒服的椅子里。她轉身找來家里常備的急救藥箱和一盆清水,用醫用紗布沾著酒精為他細細地擦拭額上的傷口。
酒精刺激到傷口,“嘶”金毛一呲牙, 眉頭跟著皺了皺。
“疼了吧?看你下回還跟人打架!”左思純氣惱地說道。看他疼得皺眉, 她的眉毛也蹙了蹙, 好像自己的額角也跟著疼。
“呵呵, ”聽了這話, 金毛反倒笑了起來。“現在好多了。”金毛看著左思純給他擦拭傷口時的認真表情,似乎真的不怎么疼了。
“為什么要動手打架?難道你們男人非要這么野蠻地解決問題?”左思純就是無法理解,便心直口快地問了出來。
金毛卻沉默了, 他的目光固定在面前的藥箱上一動不動,似乎在發呆, 或者思緒不知飄到什么地方去了。
左思純繼續給他處理著傷口, 手上的動作放輕了很多。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打架, ”沉默良久,金毛卻忽然開口說道。“也許別人會以為是男人好斗的天性使然, 但……,我和大哥的爭斗卻不是這么簡單……”
金毛回憶起了最早見到大哥時的情景,那些是遙遠的過去了,但他對著左思純耐心地一一道來。
原來,金毛的母親是他父親金再義的第二任妻子。毛嘉康的母親才是他父親的原配。
毛嘉康的母親在毛嘉康六歲那年去逝, 四歲的金毛隨后才跟著母親正式踏入金家。
合著毛嘉康兩歲那年, 金毛就出生了。金毛的母親跟他父親屬于婚外情。大家族的內幕果然不是一般人家可比。左思純心里暗忖。
“四歲之前,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別的小朋友每天都跟爸爸、媽媽住在一起, 他們每天都可以見到爸爸, 而我的爸爸卻只有很少的時候才回來,一星期只能見一、兩面。”金毛目光悠遠地看著遠處角落中的陰影, 似自言自語地說道。
“直到踏入金家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爸爸另有一個家,他平時都回這個金壁輝煌的家。跟這里相比,我和媽媽住的兩室一廳,就太簡陋了。也是從那一刻我才知道,除了我以外,爸爸還有一個兒子,那是比我大兩歲的哥哥金嘉康。”
左思純給他擦拭凈了傷口,再用干凈的紗布敷在他的額頭上,并用橡皮膏固定好。又去廚房從冰箱里拿來了一些碎冰,用紗布包上,敷在他腫了的那只眼睛上。
金毛身子后仰,把頭枕在椅背上,閉著眼睛繼續說道:“哥哥見了我總是愛理不理的,我叫他哥哥,跟他說話他也總是裝作聽不見。我奇怪地問爸爸,爸爸說他剛失去媽媽,心里悲傷。他的媽媽,是爸爸的另一個妻子,就像我媽媽一樣。”
冰袋靠在他臉上的那一面已經有了些融化的跡象,左思純把冰袋換了一面敷到他的眼上。
金毛并未受她影響,繼續說道:“我起了同情心,于是,常去找他說話。即使他不理我,我也仍然每天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他煩了,就兇巴巴地趕我,要我離他遠點兒。”原來毛嘉康小時候曾因失去母親抑郁自閉,左思純壓緊冰袋。
“可我不在乎,等他不那么兇了,仍然去找他說話。”金毛動了動后背,換了個姿勢,讓自己倚得更舒服點。“也許是時間久了,他習慣了我的跟隨,或者,他終于從媽媽離開的陰影中走了出來,他不再像開始一樣排斥我。他不再趕我,也不再對我兇,有時候還能跟我說上幾句話,教我認上幾個他在學校剛學的字。”
這兩兄弟的童年原來是這么相處的,一個別別扭扭,一個緊跟不舍,但陽光般溫暖的金毛最終感化了抑郁別扭的毛嘉康。左思純的心里說不出的感慨。
“嘉媛的出生,讓事情有了更明顯的轉變。嘉媛很愛粘大哥,說也奇怪,對誰都冷冷的大哥唯獨對她偶爾展現溫柔的一面。他會跟她說話、對她笑、偶爾也抱抱她。只有這個時候,我才覺得我有一個正常的大哥。”
說到這里,金毛的唇邊掛上了笑。但那笑容卻轉瞬即逝。
“本以為大哥會越變越溫和,越來越愛說話,可有一天,大哥突然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他不理我了,也不再理嘉媛,還把要他抱的嘉媛推倒。他甚至比以前更兇,他會發脾氣砸東西,甚至會打我……”
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一個心理傷痛正在逐漸痊愈的孩子,怎么會突然地情況惡化?
左思純心中的疑問并沒得到解答。
“我們當時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有一天,來了個頭發花白,身著白色西裝的老人,他身后跟著一群穿黑西裝、戴黑墨鏡的人。他們一個個氣勢洶洶,樣子十分嚇人。母親嚇得躲進了臥室,一步也不敢出來……”
“我后來才知道,那老人是大哥的外公,要把大哥帶走撫養。我很著急,不想大哥被人帶走……”
“大哥的外公和爸爸關在書房里談了一下午,夕陽照進了窗子時,他們才出來。那老人把大哥叫到跟前,對大哥說道:‘記住,從今往后,你就姓毛,叫毛嘉康,不再姓金。’我和嘉媛躲在遠處看著,不敢上前。我們眼睜睜地看著那老人把大哥帶走。大哥連東西都沒收拾,只帶了他媽媽留給他的一條項鏈……”
袋子里的冰要融化了,左思純又換了一些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冰。剛換上的冰涼得厲害,金毛的眉頭蹙了蹙,卻繼續講道:“此后,大哥就到了遠離我們的另一個城市,我一直沒有再見到他,直到他十八歲時,回到了這里。”
“大哥變了很多,高了、壯了、黑了,也更冷酷、更不容易接近了。他平時見到我和嘉媛基本不說話,見到我們的父親也冷冷的,在面對我母親時,那眼神就更是嚇人。”
“我不知道大哥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他小時候雖然也孤僻,但那是因為受到了媽媽去逝的刺激,本性里與別的小孩沒什么不同。雖然表現冷淡,但他對我和嘉媛的親近也是喜歡的。可現在,他的冷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他好像對任何人都不關心、不信任,他的世界是灰暗的。”
“嘉媛尋著小時候的印象自然地跟他親近,卻被他冷冷地拒絕。對我,就更不用說。他似乎對我擁有的一切都有興趣,都要搶。假小子是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女生,我們一起上學、下學、做功課,一起游戲、娛樂、惡作劇。她家和我家是世交,我們自己雖然沒有挑明,但在周圍人的眼里,我們是青梅竹馬的一對,將來我一定會娶她。我自己也認同這一點,早就把她當作我的女朋友看待,可大哥一回來就把她搶去了。”
“父親雖然是政府官員,但我母親和舅舅一直經營著的家族生意,母親從小就告訴我,這個生意將來是要交由我繼承的。可大哥一回來,就著手搶奪生意。”
“我一直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大哥似乎跟我們有仇。直到有一天,舅舅突然出車禍死了,母親很傷心,也很害怕。她整天躲在屋里,不是以淚洗面,就是身體顫抖著自言自語。我抱著她安慰,她就放聲大哭。她的反應讓我很是迷惑,卻在無意間聽到她和父親的一段對話才恍然大悟……”金毛忽然停住了話頭。
左思純拿開了冰袋,用手指輕輕觸了觸金毛眼眶上的皮膚,似乎沒有繼續腫起來,冰敷起了作用。她把冰袋放到了一邊,用干毛巾細細擦拭冰袋留在他皮膚上的水跡。她沒有催他,雖然心里也好奇這里面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謎底。
沉默了很久,金毛才繼續回憶:“他們的對話讓我明白了,多年前,大哥母親的死與我的母親和舅舅有關!”
啊!左思純驚訝得差點叫出聲來,但她卻忍住了沒有打斷金毛。
“沒有比這個更令人震驚的消息了。我想起了大哥剛剛失去母親時痛苦傷心,想起了那個抑郁自閉的小男孩,忽然感覺無臉面對他。母親和舅舅一直是我的天空中最亮的兩顆星星,母親漂亮能干,舅舅溫和可親,可轉瞬之間,星星隕落了,我的天空一團漆黑。”
也許是心情激動,也許是說話的時間久了,有些干渴,金毛的聲音越來越沙啞。
左思純把一杯水遞到他的面前,金毛大口地喝了下去。
“我開始躲著大哥,也躲著母親,對大哥我是無顏以對,對母親我是無言以對。”金毛配合著話語,撫著自己的臉和唇,讓左思純理解自己的語義。“我開始裝得玩世不恭,不但打扮得另類,還逃學、喝酒、抽煙、打架,學習成績直線下降。一次在網上玩賭馬,一下子就輸了一百多萬。這讓我的父母十分頭疼,他們開始覺得我是個不成器的孩子,是個被寵壞了的紈绔,開始擔心家族生意將來交到我手里,會被我敗得連本錢都不剩。我趁機躲到了美國,開始了我頹廢的異國游蕩生活。”
原來陽光般的金毛,心里也有這么一條可怕的、痛楚的傷痕。人們的道德感使他們在面對自己的至親所犯下的罪惡時,顯得格外痛苦。
是啊,那是我們最信任的人,至親在我們心目中地位的隕落,會使我們人生價值的天平發生嚴重傾斜。
難怪金毛會表現得玩世不恭,他是在向自己的家族表示自己是個不堪大任的人,他希望通過這種方法把大哥想要的家族生意送給大哥。他遠遠地躲到了美國,既是為了這個目的,恐怕也是心里承受不住人生價值被完全傾覆的沉重,而不得已的逃避吧!
忽然對面前這個高大卻又脆弱的男人特別地憐惜起來,左思純伸手輕輕撫上了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