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不能輕易犯錯。
犯了錯,別人看你不順眼,你瞅別人不舒坦,見人莫名矮半截,好似欠了幾百萬。
接下來的好幾天裡,我在傅卿尋面前好像就有這麼點味道。
雖說我覺得自個兒也沒咋對不住她,但本著和諧至上的處世原則,我還是希望能夠多一個朋友少一個敵人。因此,我暫且撇開二十一世紀好青年的先進身份,對她儘量示好: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公主連個碗也刷不好,沒事,姐來刷;她以前十指不沾陽春水,無妨,她分配到的衣物姐給一塊兒搓了;她不知怎麼的摔破了皮,莫急,姐幫她找藥……可是,姐都這麼放下身段拿熱臉貼冷屁股的姿態遷就著她了,她怎麼也不回個笑臉啊!
是的,儘管我努力想讓我們雙方的關係恢復到入宮之前的友好狀態,但她總是更努力地對我避而不見,我也沒轍啊。
想我堂堂一個新時代的獨生子女,雖不說家裡人怎麼寵著慣著吧,好歹也是爸媽的心頭肉啊,有這麼照顧人伺候人還沒得個好臉色的嗎!
就在我怨氣漸生快要放棄的時候,少女遭遇了一次意外的洗禮。
那天我真的只是偶爾路過她所在的第二間房而已,然後忽然想到那個讓我吃力不討好的少女應該就在裡面,最後一股自我垂憐的無厘頭情愫油然而生,我撇了撇嘴,打算側身離去——可就在那一刻,我無意間聽聞兩個同我們一屆進宮的宮女嚼著舌根從身旁走過。
“你看那個莫尋,平日裡自命清高的樣子,鬧起肚子來還不是像只病貓一樣。”
“就是!她還以爲自己真有多了不起,連刷碗洗衣都幹不好。”
“不就生得一張好看的臉嗎?”
你來我往的議論漸行漸遠,卻停住了我離去的腳步。
有些人大概就是這樣,明著一套,暗著一套,表面上待你如衆星捧月,暗地裡巴不得你立刻化作鏡花水月。
在見識了初來那日的某張嘴臉之後,我早就不對這些孩子抱有什麼希望了——我猜到了,她們並非真心待見傅卿尋和她的才藝,至少,有一部分人是陽奉陰違的。
人言道:天妒英才。天尚且如此,更何況人?面對容貌出衆、才華橫溢的同齡女子,她們中有多少人是真的甘拜下風?能不在他人有難之時落井下石,怕是已經對得起天地良心了吧。
也不知是宮鬥劇看多了的緣故,還是對於人性醜惡的一面過於執著,我竟由著自己的思緒越飄越遠。待到兩個小宮女業已走遠,我纔想起了屋裡尚在獨自受苦的女子。
可憐的孩子,好歹相識一場,可以的話,就幫幫她吧。
我果然是個溫柔善良以德報怨的好青年。
這麼想著,我已然一腳跨進了傅卿尋的屋子——沒往裡屋走幾步,一個蜷縮在榻的身影便映入眼簾。
“吃壞肚子了?”我靠近了問。
背對著我的少女正用手捂著腹部,聽聞聲響,她微微動了動身子,扭頭向我看來。可一見是我,她又迅速把腦袋轉了回去。
又不搭理我。
我歪了歪嘴角,心中一陣不快。
正猶豫著要不要繼續吃力不討好的時候,我注意到她淺色的衣裙上落著兩點殷紅。
那一瞬間,我恍然大悟。
同爲女性,我深知她此刻的痛楚。
於是,不計前嫌的我默不作聲地環顧四周,思忖著有沒有什麼可以代替古時並不存在的熱水袋。找著找著,我的視線落在了桌上的一隻茶壺上。
眼下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替代品了。
思及此,我走向不遠處的圓桌,伸手摸了摸茶壺的側壁——涼的,不成。我二話不說跑出屋去,換了壺熱乎的,然後回到了傅卿尋的身邊。一手提著茶壺,我用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拿去,放在肚子上捂著。”見她回過頭來,我忙將茶壺遞了過去,“小心別打翻了。”
她看了看我,又迅速瞅了瞅我手裡的東西,忽然抿了抿脣,皺起眉頭,像是企圖收起原本自然流露的痛苦之色。我剛想再說些什麼,她又把後腦勺對準了我。
我……
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的我忍住了各種衝動。
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個傲嬌!
一氣之下胡亂給人定性的我快步走到了傅卿尋的面前,正準備軟的不行來硬的,一張冷汗涔涔的臉就赫然映入眼簾。
大概是沒料到碰了一鼻子灰的我非但沒徑直離開,反而跑過去跟她面對面,傅卿尋驚得擡眼看來,卻掩蓋不了那一臉的難受。
四目相對之際,我目睹了她依依帶水的雙眸。
心不知怎麼地,一下子就軟了下去。
唉,女人何苦爲難女人。
我暗歎一口氣,伸出手去,握住了她捂著肚子的手,接著,我把茶壺塞了過去,道:“拿好。”
她不出聲,只是依舊固執地用手
捂著肚子。我想往外掰,她要往裡扯,這一來一去的,我的火氣還沒上來,她的眼淚倒是先出來了——也不知是疼的,還是怎麼的。
“怎麼?將來你要求人的地方多了去了,現在不過是這麼一丁點兒恩惠,就受不住了?”我音量不大,卻字字珠璣,“你可以跟我過不去,但別跟自己過不去。”注視著她蒼白的容顏,我感覺到她手上的力道突然有所減小,便趁機把茶壺塞進她的懷裡。
興許是我的話起了作用,她並未將茶壺塞還給我。
“把肚子捂熱了,能緩解疼痛。想來是前些日子舟車勞頓,你這身子定是不習慣的……”我定定地看著她,話到一半戛然而止,“我去廚房看看能不能煮點薑湯,祛祛寒,就不會這麼疼了。”
“爲什麼?”她冷不防開口。
“什麼爲什麼?”我淡定裝傻。
“我對你不理不睬,你爲何還要這般待我?”她小聲說著,雙眼望著別處。
因爲我是好人呀——話自然是不能這樣脫口而出的。
“好歹我們也算是一起從鬼門關逃出來的人,眼下這種情況,難道不該互相照應著點嗎?”我平靜地注視著她的側臉,忽而一笑,“或者說,你其實是不屑於和我這種庶民爲伍?”
“不是的!”豈料她突然直起身來,視線終於彙集於我的臉龐,“唔……”然而,她很快就因一下子改變姿勢而承受了腹痛的侵襲,一時間不由皺緊了眉頭。
“好好好,不是。”倒是沒想到她的反應會如此激烈,我連忙伸出手壓住她的雙肩,試圖讓她躺回去。
她大抵也意識到自己有些激動了,慌忙微低下頭躺了回去。
“既然不是,就別跟我慪氣了吧?”我見狀,不由微微壞笑。
她抿脣不語。
就算貴爲公主,畢竟也只是個不滿二九年華的少女啊。何況人心都是肉長的,苦難之際仍有人善意相待,豈有不爲所動之理?
想到這裡,我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你先躺著,我這就去廚房。”
大概是由於剛了卻了一樁心事,我這就踏著輕快的步子,直奔目的地而去——誰知纔好起來的心情立馬就因爲廚子的一句冷言冷語而一落千丈:“沒見我正忙著嗎?”
還真沒見著——如果翹著二郎腿剔牙不算的話。
“那……”我猜到自己的請求可能會遭遇拒絕,因此早就一眼鎖定了竈臺附近擺著的生薑,準備實行“自力更生”計劃,“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
“去去去!你當這兒是什麼地方?這裡是皇宮!不是你家柴房!”豈料我話還沒說完,就被對方以極不耐煩的口吻給生生打斷了——他還擡起手甩個沒停,很明顯是想轟我走。
這什麼態度?!我不過是想借點生薑借些水借只鍋子再借個地方,廚房現在看起來空得很,我又不會妨礙到你工作或者剔牙,有必要那麼兇狠那麼吝嗇嗎?
上述想法正欲變身說法脫口而出,我一個緊急剎車停了下來——只緣我猛然意識到,自己如今身處的是封建主義制度下的古代社會,而我,僅僅是一個卑微的小宮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切莫忘乎所以,因小失大。
關鍵時刻,我冷靜地抿住了嘴脣。
只能讓傅卿尋忍一忍了。
思及此處,我不悅地睨了那廚師一眼,埋頭轉身欲走。
“喲,沈姑姑,您怎麼來了?”正在此時,身後響起了廚子歡愉的聲音,同方纔打發斥責我的語氣可謂是天壤之別。
聽他的口氣和對來人的稱呼,八成是來了個有身份有地位的“老人”吧。這萬惡的等級制度啊!
我一邊腹誹,一邊快步退到一旁,免得擋了來人的路,又是一頓臭罵甚至毒打——不是我宮廷劇看得太多,實在是這皇宮裡的規矩太嚇人,我不得不悠著點。
“我正想差人把東西給您送去呢!您看您……怎麼好勞您親自跑這一趟呢!”來人並未作答,廚子卻兀自恭維著,那討好的語調使得我的眼前不由浮現出一個彎腰哈背的身影,“給,您要的東西。”
“不礙事,我剛好辦事經過這裡,就順道來取了。”來人柔和的嗓音於耳畔掠過,一股淡淡的幽香與我擦肩而過,“慢著。”
我並沒有想過來人最後的那兩個字是對著我說的,所以我毫不在意地繼續往外走。
“站住!沒聽到沈姑姑在跟你說話嗎?”背後那怎麼聽怎麼尖酸刻薄的男聲再度響起,終於令我意識到有人在同我講話。
於是我立刻停下腳步,轉過身去福了一福:“姑姑有何吩咐?”
神哪,我什麼壞事也沒幹,別讓我躺著也中槍啊!
在垂眉祈禱的同時,我感覺到那股好聞的幽香有逼近之勢。
“擡起頭來。”香氣的主人如是說。
“是。”我頷首作答,然後擡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略帶
滄桑卻風韻猶存的臉。
“是你。”那臨近中年的女子凝神直視著我的眼眸,炯炯的目光彷彿是要把人看穿。
她是誰?認識我?
我不禁仔細端詳起她的容貌,卻想不起究竟在哪兒見過面。因此,我只得快速瞥了瞥她的衣服,企圖能從中挖出些記憶的線索。
“沈姑姑認得這新來的小宮女?”立在一旁的廚子賠笑道。
“她入宮考試那天,我是奏樂場的考官。”女子平靜地回答。
哦!原來是她,當時看呆了的那位女考官。
經對方這麼一提,我算是記起來了。
“還得多謝姑姑當日手下留情。”回過神來的我忙不迭向她道謝。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沈姑姑也不接話,而是另起話題。
“回姑姑,”我看了那廚子一眼,遲疑片刻,還是決定如實相告,“奴婢認識的一個宮女來了月事,腹痛難忍。奴婢想討些薑湯,替她祛寒,以緩解疼痛。”
沈姑姑依舊沒有及時應答,她似是看了看我的手,又側身對準了那個廚子,冷不丁說:“給她一碗薑湯。”
“啊?”廚子顯然沒有料到沈姑姑會給出這樣的指示,他先是愣了一愣,而後立馬反應過來,“哦,是是是,這就去煮。”說完,他就滿臉堆笑地跑去拿刀切姜了。
當領導的,果然不同凡響。
我不由再次感慨於身份地位的差距——同時,也不忘向幫了我的沈姑姑投去感激的目光。
“熬完了薑湯,替她給那個宮女送去。”沈姑姑淡淡地關照了一句,隨後就轉向了我,“你跟我來。”
咦?什麼情況?
聽聞此言,我完全摸不著頭腦,但沈姑姑顯然是個有點兒來頭的主,所以我這個小宮女只得遵從命令,跟著她走出了廚房。手裡拿著方纔廚子遞給她的一包不明物體,她帶著我穿過幾個小園子,七繞八拐地走進了一處幽靜的庭院。一路上,她並不說話,直到領我進入一間屋子,並將門闔上,才悠悠開了口:“這是我的臥房。”
臥房?帶我來這兒幹什麼?
我迷惑不解地望著她,腦中差點冒出些不好的想法,幸虧她及時出現的下文扼殺了我那些不良的念頭:“現在我要問你幾個問題,你當如實回答,不得有所隱瞞。”她說著,已然走到桌邊,放下手裡的東西,然後慢慢坐了下來。
“是。”我低眉頷首,心中不免忐忑。
“你無須緊張。新來的宮女都要經過半年的審查,這你是知道的。”可能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沈姑姑這般安慰道。
也就是說,這只是審查的一個環節?可爲什麼如此突然,而且還是由她來做?
“是。”我心裡雖有疑惑,嘴上卻只能點頭稱是。
“好。擡起頭來答話。”她說著,目視我擡頭與之對視,“我問你,家在何處?”
頭一個問題就叫我瞬間恍然,無法據實以告。
“回姑姑,奴婢,沒有家。”
“什麼?”
我不再作答,因爲我不確定怎麼說纔不會替自個兒招來麻煩。
“你……莫不成是個孤兒?”見我沉默不語,沈姑姑定定地看著我,眼中似有一絲期盼。
“是……”猶豫片刻,我點了頭。
“那,這麼多年來,你何以謀生?”她眸中的期盼似有增長之勢。
我該如何回答?編個故事矇混過關?還是據“實”以告自稱失憶?
四目相對間,我拿不定主意,只是直愣愣地望著對方。
“不要對我說謊。”
“回姑姑,”就那麼一瞬間,我的心被她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攪亂了搏動的頻率,三個字於慌亂之下脫口而出,“奴婢……怕若是說了實話,姑姑反倒難以相信。”幸好我及時定下神來,思緒飛速流轉,很快就下定了決心並想好了應對之策。
“是嗎?”她如我猜想的那般接了話。
“是的。”我微微頷首,移開視線,將腦中組織好的語言娓娓道來,“奴婢幼時與父母失散,曾被好心人收養了幾年,後又四海爲家,靠賣藝爲生。十幾日前,奴婢結識了一個朋友,她勸我莫要再像過去那樣漂泊無所依,說恰逢宮裡招納新宮女,不如兩人一同進宮,好好伺候主子,將來有個依託。而奴婢,確實也有些厭倦浪跡天涯的日子了,想著興許這是個安身立命的機會,就同那人一起進宮了。”我不動聲色地編完了一個故事,這纔敢重新把目光投向沈姑姑的雙眸。
“你……”她始終目不轉睛地對著我,“說的可是實話?”
“奴婢不敢欺騙姑姑。”我低眉垂首,大言不慚。
她並未出聲,彷彿是在任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只能靜靜地等著,等得心裡開始發毛。
“知道了……你去吧。”良久,她似是輕輕嘆了一口氣,一句話總算是卸下了我心中的負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