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肅從隔壁回到了我的面前。
我們四目相對,尊重著彼此的沉默。
“都聽見了?”然后,我先行開口,問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嗯……”他并不避諱,直接頷首稱是。
我輕輕吁了一口氣,凝眉低眸,一語不發。
“云玦,”站在距離我約莫三米的地方,他忽然輕聲喚道,“你過來……”
我不免抬頭不解地望著他,以眼神詢問他意欲何為。
“過來……”他輕聲細語地重復著,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
那柔和的神情,那溫柔的語氣,像施了魔法一般,引得我起身靠了過去。
我納悶地站定在他的跟前,對上那已然與我處于同一水平線上的視線,隨后竟破天荒地收到了他讓我閉上眼睛的關照。
我雖不清楚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還是配合地照辦了。
“失禮了……”耳邊冷不防傳來了這樣的說辭,我尚未想明白他這是要做什么,身子居然已經被牽引到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猝然意識到自己正被程肅攬在懷里,我像觸了電似的,猛地睜開了雙眼。
“你、你你……你這是干什么呀!?”下巴被擱置在他的右肩,大腦幾近短路的我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結結巴巴地表達著自己的震驚。
“覺得安全點了嗎?”孰料他聞言并未松開雙臂,依然不慌不忙地環繞著我的背脊,口中道出的一句話更是叫我一頭霧水。
“什、什么?”我仍舊處在驚慌失措的狀態中,緩不過勁來。
“我知道,那張龍椅讓你很沒有安全感。”他的下頜同樣輕柔地搭在我的肩膀上,似乎正在凝望著不遠處的那把椅子,“可是云玦,永遠都不要忘記,我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
一番簡短卻莫名深情的話語令我半晌回不過神來,我只覺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耳根不受控制地熱了起來。
“呃……怎么……突、突然說這個……”為了緩解自身的尷尬,我支支吾吾地發問。
“不為什么……”他遲疑了片刻,平靜作答,“只是突然想起書上所說……擁抱,能給人安全感。”
我一時語塞,被他擁著,不知所措,仿佛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慢慢平復了起伏的心緒,微笑著抬起雙臂,輕輕圈攬住他的后背,說了聲“謝謝”。
不過,我還是認為,他今天的做法有些異于平常——難道我看起來就這么惴惴不安?
思及此,我松開了輕撫在他背上的手掌,他也像是拿捏準了時機似的,心領神會地放開了我的上身,隨后輕柔地握住我的雙臂。
結束了肢體的接觸,轉而四目相對,從他的臉龐上,我目睹的是毫無破綻的坦然。我當即斷定,是方才的自己不夠淡定——還差點想多了。
“那么……有沒有感覺好些?”他凝視著我的眼睛道。
面對他的追問,我不免一愣,但旋即抿唇莞爾,忽覺不好意思起來。
說來還真是神奇,被他這么一安撫,心里竟然真的安定了不少。
“好些了,謝謝你。”我淺淺一笑,再次道謝。
“那……你是怎么想的?”他依舊目不轉睛,語調平和,頗有循循善誘之勢。
“啊?”聽似與上文脫節的問話令我再度摸不著頭腦,我有些發愣地瞅著他,卻在此期間恍然大悟,“你……該不會是……”驟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性,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沉,想必連帶著眸光也變得暗淡無色,“所有人都在幫他說話……”我垂了垂眼簾,很快又對上程肅的視線,“這‘所有人’之中,也包括你嗎?”
聽罷此言,他盯著我,眉心微動。須臾,他放下了握住我臂膀的雙手,不徐不疾地移開了視線。
“我自始至終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但正因如此,我才更希望你能認清事實,以免將來后悔。”話音未落,程肅的目光已然重新回到了我的眸中。
我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不由抿起了嘴唇。
“你一定也百般思量,為什么這么多人都在為他求情。”見我默不作聲地聽著,他站在原處繼續說著,“可因為他身居高位,又諱莫難測,你怕他傷你,怕他傷我,主觀認定了他就是存有異心,所以一遇上與他有關的事,就往往如同霧里看花,瞧不清背后的真相。”
我皺起眉頭,想說些什么,卻偏偏一
個字也說不出口。
“適才徐離大人的話,你我二人皆是聽得一清二楚。你當真認為,連這個樸實無華的老人家都在騙你嗎?”
一句話,正中靶心。
我并沒有武斷地判定,那個慈祥淳樸的老爺爺是在撒謊。即使礙于那日所見,礙于他所述對象乃溫故離,我想我的潛意識里,也還是很愿意相信他的。可是……
“他沒有說謊,不代表他沒有被人欺騙。”言下之意,興許是溫故離誤導了他。
“你看你,又下意識地把矛頭指向了溫丞相。”程肅似是輕輕嘆了口氣,用溫和的目光注視著我,“徐離大人雖年事已高,但他看起來像是愚昧無知的人嗎?”眼瞅著我就要張嘴反駁,他鎮定自若地搶了先。
“倘若對方手段高明,饒是老當益壯,他也無力識破啊。”然而聽聞對方反問,我仍是不愿認可。
“溫丞相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人。”程肅依舊從容。
“那又如何?先帝不也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嗎?最后不還是因昏庸無道而被人趕下了臺……”我越說越小聲。
“這倒是個疑點。”他若有所思。
“什么疑點……”斜了斜眼,我不以為然地嘀咕著,“時間是會改變人的,變成什么樣都不足為奇。”
他不置可否,卻是忽然話鋒一轉:“我們的談話,好像偏離正題了。”
我癟了癟嘴,好整以暇道:“我只是想說明,人是會變的,就算溫故離曾經是個好人,也不能保證他如今心無歹念。”
話音未落,我已再次凝眸于眼前人。而他亦目不斜視地看著我,目光柔善卻富有深意。
我忽然覺得,自己拿他的這種眼神最沒法子了。
是以,對視了沒多久,我就按耐不住,莫名心虛地挪開了視線。
這時,程肅冷不丁波瀾不驚地開口道:“一個人,若是真的由內而外地變質、腐敗,你以為,他周圍的人會無一察覺?”
“察覺了又能如何?如果四周的人,不是畏懼其位高權重,就是早已同他成為一丘之貉,那么他們就會卯足了勁幫著他,也就合情合理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完全能夠加以反駁,并且也付諸行動了,“我大概還沒有告訴你,溫故離與朝中的幾員大將私交甚密,這些年來,他一直暗中掌控著南浮的兵權。”我刻意頓了頓,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程肅,“眼下……也是如此。”
話音落下,程肅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一時陷入緘默。
“軍權在握,加上丞相之職,可以說,這個國家真正的實權是落在了他的手上。”他又冷不丁面色如常地開啟雙唇,一番對于事實的陳述讓我不禁一愣。
怎么……立場忽然變了?就因為得知我被那老狐貍架空了?
“但是這恰恰證明了,他無心皇位。”豈料下一刻,程肅就微微壓低了下巴,一本正經地說出了這句叫我頓覺云里霧里的話。
我不明就里地盯著他,思維有些混亂的大腦隨著時間的推移迅速清明起來。
他,有權有勢;我,初出茅廬。
按理說,這分明是個好機會……
“他大權在握,可呼風喚雨。而你,初登大位,根基不穩。”果不其然,程肅這就展開了補充說明,且所言之詞竟是與我心中所想不謀而合,“但為什么,他卻沒有趁此良機將你鏟除,取而代之?甚至,早在你登基之前,在那假公主奪位之時,他就完全可以觀鷸蚌相爭,收漁翁之利……然而他,并沒有這樣做。你可否想過,個中緣由?”
對方的一席話逼迫我隨之思考,可想著想著,我卻是愁眉緊鎖起來。
“以他的勢力,如若欲置你于死地,你怕是早就不在這里了。”
我微不可見地打了個激靈。
我在腦中構筑了一個又一個用以反駁的假設,但它們最終均被我自身的客觀分析給推翻了。
是的,我想不出任何反面論據。
所以,程肅的這一觀點,成了我不愿贊同卻不得不承認的結論。
“不只是你。”程肅又認真地說道,“別忘了,他是三朝元老,而你的父皇和你的四皇叔,都是在后期失了人心的。相比之下,溫丞相在百官與百姓之中的威望要高出許多,只要他揭竿而起,這江山改朝換代,絕不在話下。”他兀自闡述著他的觀點,而我則不自覺地瞥了瞥別處,“因此,這一切都證明了,他并無意黃
袍加身。”
“那他為何總是對我這個皇帝冷著張臉,一副愛理不理的架勢?”一般做臣子的,不是該對主上恭敬有加,乃至成天彎腰哈背的嗎?
“人的個性不盡相同,他生性沉穩內斂,不喜言辭。況且在我看來……”他抿了抿唇,意有所指地打量著我,“他也沒有對你特別冷淡吧?”
“沒有嗎?”像是為了掩飾什么一般,我倏爾挑了挑眉,兩只眼珠子骨碌碌地打轉。
“……”他似是一聲不吭地盯著我看,顯然不光是自己默認,還在暗示我趕緊承認。
“就算是我的錯覺吧!”我咬牙姑且認下,不過那是因為,我心里已有另一番說辭成形,“那你說,他為什么總是要跟我唱反調?”
“朝堂之上,本就是個各抒己見的地方,政見不同,也是家常便飯。”他自然是聽得懂我所言何事,并繼續沉著應對,“饒是你我,也會有意見相左的時候吧?”
“見解不一致,這我不介意,可是你看看他的態度啊,看看他的頻率啊?那哪兒是一個臣子對天子應有的樣子?”
“他性子這般,你又不是不了解。”
“這……憑什么呀……”我惱得牙癢癢,仍是不肯服輸,“行,退一萬步講,就當他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活該我這個當皇帝的受他的窩囊氣。”我口服心不服,故意無視了程肅流露的一抹苦笑,“那這次的事呢?他自個兒都認了!”
“那是因為犯事的是他的親生女兒,他這做爹的不挺身而出,誰來救他的孩子?”程肅注視著我緊蹙的雙眉,不緊不慢地反問。
“你還真相信他是在替出秀頂罪?!”我瞪大了眼,愕然道。
他看著我,安然點頭。
“我……”我一瞬間只覺無話可說,直至我猛然尋到了另一條思路,“那也不管,你忘了?前些天早朝時,他反駁起我們的提案來可謂頭頭是道,怎么看都是有備而來的。這其中定是出秀泄露的情報在起作用,也就是說,無論是不是出秀主動請纓,他都是受益者,都是默許的!”
面對我滔滔不絕的攻勢,程肅未置一詞。
“這回沒法否認了吧?”我見狀,竟是猶如得勝了的將軍,沾沾自喜起來。
“……”他紋絲不動地盯著我,漸漸令我有些發毛。
“干嗎這樣看我……”我上下端量著他意味深長的神色,忍不住往后仰了仰腦袋。
“最近有一陣子……沒人跟你斗嘴了吧?”豈料他冷不防話鋒一轉。
“啊?”牛頭不對馬嘴的一句話讓我登時呆傻,不過須臾愣怔后,我立馬從他的注目中讀出了細微的笑意,“喂!你當我什么人啊……”
他果斷笑了。
這一笑,無疑證實了我的猜測——他居然把我看做是那種只滿足于口舌之快的天真少女……讓我情何以堪啊!
他伸手掩了掩唇,隨即遣散了曇花一現的輕笑。
這一小小的插曲,令我不免氣結。
“說正事兒!”是以,我故作生氣道。
“我是在說正事啊。”他毫不慌張地應答,眼神里竟透出三分無辜來。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我剎那間開始懷疑,眼前的男子是不是快要成為我的“克星”,“那你倒是說說,”為了證明我的正經嚴肅,我強迫自己收起無關緊要的情緒,擺出氣定神閑的姿態,微微一挑眉,“溫故離是不是默許了出秀的行為?”
“不能排除這一可能性。”
“可能性?”程肅簡潔明了的回答成功使我才平復的心緒又激蕩起來,我揚聲重復了那叫人無語的三個字,再度睜大了眼,“分明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好不好?”
“你又來了……”他頗為無奈地揚了揚唇,“云玦,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可是,你有拋開過去的成見,認真地觀察過他的眼睛嗎?”
眼睛?
突如其來的話題叫我不由疑惑。
“他的眼睛里,似乎藏了很多東西,但是,那卻是一雙很干凈的眼。”
說話間,眼前的人忽然變得鄭重其事起來。
“不論言語、動作、表情如何作假,一個人的眼睛,是騙不了人的。”
我凝視著程肅熠熠生輝的瞳仁,心頭涌動的波濤竟是慢慢平息。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云玦,好好看看他的眼睛,然后透過他的眼,看他的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