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秀口中獲悉了流言的出處之後,我雖嘴上宣揚(yáng)著“謠言止於智者”的論調(diào),但心中還是難免耿耿於懷。
於是,恰巧於四月中旬收到程肅第二封書信的我,忍不住對著一張碩大的白紙打起了長篇腹稿,欲將這荒唐事兒和由此引發(fā)的鬱悶悉數(shù)傾訴。
可等到我花了好半天的工夫,在心裡頭把那些我至今搞不清是誰的長舌們數(shù)落了個遍,我卻抿脣莞爾一笑,提筆只寫下了這幾句話:宣女眷攜子入宮敘話,孰料宮中謠言忽起,傳女帝癖好幼童,箇中無奈,唯君能懂——你別看古人表面上因循守舊,骨子裡可八卦可無聊了!
落筆成文,我?guī)缀跄芟胂蟪堂C看到這封信時揚(yáng)脣淺笑的容顏。
都一月有餘了,也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回來。
思緒漸行漸遠(yuǎn)之際,出秀輕聲來報,說是年夫人和小年糕來了。
唉,現(xiàn)如今敢?guī)е暧椎膬鹤拥竭@宮裡來的,除了那些費(fèi)盡心思想把自家幼兒塞給我當(dāng)皇夫的,也只有年饒家的這位女中豪傑了。
“年夫人,你不畏懼外頭的那些傳言?”忍了幾回後,我終是直言不諱地當(dāng)著當(dāng)事人的面兒,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回皇上,賤妾以爲(wèi),皇上對高兒……只有君臣之義……姐……姐弟之情?!弊钺崴膫€字,她彷彿是猶豫了許久才說出口的,說完以後,她還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似是不敢與我對視。
然而我看得出,她說的不是奉承話,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情實(shí)感,所以,我甚感欣慰:還是有人理解我,不會被蜚短流長衝昏頭腦而人云亦云的。
“年夫人是個通透的人,朕沒有看錯。”我揚(yáng)脣淺笑,起身走到年家母子的身旁,蹲下身子,笑瞇瞇地瞅著小年糕,剛想開口問他有沒有想我,我的臉色就驟然一改,“你的臉怎麼回事?”
誠然,遠(yuǎn)看不知道,近看嚇一跳,小傢伙粉嫩粉嫩的臉頰上,竟赫然顯現(xiàn)著一道傷疤——儘管並不猙獰,但也足夠令我皺起眉頭了。
“爹爹打的。”小傢伙眨了眨眼,聲音裡似乎透著一絲委屈。
“爹爹爲(wèi)什麼要打你???”我有些納悶,畢竟幾次接觸下來,我覺著這孩子還是挺乖巧的,不該那麼容易招爹孃的打。
“年高說錯話了……”小傢伙耷拉下腦袋,垂頭喪氣道。
“你說錯什麼話了呀?”小東西可憐兮兮的模樣惹得我一陣心疼,下意識地伸出手去,輕撫起他的傷疤來。
“……”他不回話,只顧低著頭,撅起了小嘴。
我仰起頭來,只好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他的母親。
“回皇上,夫君也不是真的要打他,只是常年在外行軍打仗,出手沒個輕重,這才誤傷了高兒。”年夫人馬上看懂了我的眼神,笑著向我解釋。
“怎麼回事兒?。俊蔽胰允怯袔追趾闷?,站起身來看著年夫人,想要一探究竟。
“回皇上……這件事,其實(shí)起於一些謠傳……”年夫人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哦,不是與皇上有關(guān)的那個謠傳?!痹S是見我聞言面色一凜,她忙不迭回過神來
補(bǔ)充道。
“又有新的謠言了?”我皺了皺眉,一句追問脫口而出。
“是……”她略作頷首,似是陷入遲疑,“是關(guān)於……溫丞相的謠言?!?
溫故離?他身上能出什麼流言蜚語?
“皇上……當(dāng)真不知?”年夫人觀察著我的臉色道。
“朕並無耳聞,還請夫人詳細(xì)告知。”我搖了搖頭,如實(shí)相告。
“是……”她低眉應(yīng)承下來,又?jǐn)E眼注目於我,“是這樣的,前朝後宮又傳聞?wù)f……說溫丞相和皇上的貼身侍女……有染。”
“……”我努力消化著這句分明很好理解的話,卻偏偏因爲(wèi)內(nèi)容過於荒謬而遲遲緩不過勁來,“你是說……出秀?!”
年夫人點(diǎn)頭默認(rèn)。
而我微張的嘴,愣是沒能閉上。
有沒有搞錯?他們是父女誒!到底是誰這麼有才,居然能把父女親情描黑成情人關(guān)係?!
我不禁同情起相較之下無權(quán)無勢又無名無份的出秀來——可下一刻,當(dāng)我意識到那隻溫狐貍也會因此而吃個啞巴虧時,我又忍不住揚(yáng)起了脣角。
許是見我笑得詭異,年夫人不解地喚了聲“皇上”。
我急忙平復(fù)了翹起的嘴角,拉長了臉,逼出三分薄怒,一本正經(jīng)地盯著她問:“怎麼會傳出這種亂七八糟的謠言?”
“回皇上,聽說……是有人不止一次……目睹從未正眼瞧過任何女子的溫相……對您的貼身侍女……關(guān)照有加?!?
那是因爲(wèi)他是她親爹啊……時隔約莫二十年才得以相認(rèn),怎能回回視若無睹?
“哦!皇上恕罪!賤妾所說的‘任何女子’,並不包括皇上!”
得了吧,你就“包括”吧,反正他也確實(shí)沒咋正眼瞧過我……不對,這不是重點(diǎn)好不好?
“無妨?!边M(jìn)行著與口頭表達(dá)截然不同的心理活動,我和顏悅色地擺了擺手,“不過,這流言……跟年愛卿不小心傷了小年糕有何干系?”
“皇上有所不知,夫君他平時的脾氣還好,可一聽到有人說溫丞相的壞話,就容易衝動。”年夫人當(dāng)著我的面將上述緣由娓娓道來,一字一句毫不避諱,看起來她是不清楚我和溫故離之間的瓜葛,“那天,這孩子也不知打哪兒聽來些閒言碎語,在他爹面前說錯了話?!彼嗣砘锏哪X袋,臉上溢出疼惜之色,“恰逢他爹在前朝聽了些不中聽的,下了朝回到家,本就心裡有氣,這不……高兒觸了他的逆鱗了。”
“原來如此……”
“原本夫君也只是在氣頭上,想嚇唬嚇唬高兒,教他莫要學(xué)人家亂嚼舌根子,誰知夫君功夫太深,一扔一個準(zhǔn)……”
女子替兒子感到憋屈的神情讓我險些不厚道地笑出聲來。幸好我及時止住了啞然失笑的慾望,再度蹲下身去摸摸小傢伙的臉蛋,柔聲細(xì)語地教育他今後別再惹爹爹生氣,完了又誇他不怕痛,是個勇敢的男子漢。小傢伙得了安撫和表揚(yáng),這才天真無邪地仰起腦袋,衝我咧開嘴笑了。
話說回來,出秀對謠言一事是否心知肚明呢?我知道得晚,這情有可
原,畢竟我沒事兒不會去跟後宮的宮人們抑或前朝的大臣們接觸,即便是說話,也不會輕易談?wù)摰竭@種事情上去——但是她就不一樣了,天天伺候著一國之君,東奔西跑的,宮裡大事小事多少心中有數(shù),想來是有所耳聞的吧?至於她爹……呵,他那麼精明的一隻老狐貍,肯定是聽說了。
思及此,我心下動起了“歪念頭”。
這天午後,風(fēng)和日麗,萬里無雲(yún),我如同往常一樣坐在御書房裡,執(zhí)筆批閱著百官們上呈的奏摺,一雙眼卻是不懷好意地瞥了瞥立於身側(cè)的出秀。
“出秀啊……”批完了一本摺子,我放下手中的硃筆,不緊不慢地將奏本闔上,“最近有沒有什麼新鮮的流言?”
說罷,我已側(cè)首將眸光安放於她的臉龐,剛巧目睹她臉色微變的瞬間。
“皇上都知道了……”很快,她便垂眸輕聲作答。
“有何想法?”我瞅著她問。
“回皇上……”她驀地擡眼,與我四目相接,“謠言止於智者?!?
“呵……”女子堅定的眼神和認(rèn)真的口吻令我輕笑出聲,“這句話確實(shí)說得好,只可惜,咱們這前朝後宮,智者鮮有,長舌居多?!币娝蛎嫴徽Z、隱忍不發(fā)的樣子,我的惻隱之心又蠢蠢欲動起來,“不過出秀啊,這事兒也不好全怪別人。他們私下議論他人是非固然可惡,可那也是因爲(wèi)你爹心裡始終記掛著你娘,二十年來守身如玉,對所有的女子皆是淡漠疏離,突然之間對一個年輕的丫頭上了心,那羣吃飽了沒事兒乾的傢伙能不好奇嗎?”
“是……奴婢明白。”她恭敬地一垂首,語氣平靜地應(yīng)答。
“你是個明事理的……”我真誠地說著,遣散了些許不正經(jīng)的神情,“但是明理和逆來順受是兩碼事?!蔽翌D了頓,嚴(yán)肅地注視著她的臉龐,“朕問你,你當(dāng)真打算就這麼耗下去?”
“……”她驀然擡頭來望,眸中忽而迸出的亮光轉(zhuǎn)瞬即逝,“此事……奴婢自當(dāng)遵從溫相之意?!闭f著,她已然垂下眼簾,眼中再無流光溢彩。
“……”她這般委曲求全,卻是害我登時一噎,“我說你們這對父女也真是的,分明都長著張聰明的臉,關(guān)鍵時刻卻偏偏掉鏈子……”我用嗔怪地睨了她幾眼,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她默不作聲地站著,仍是低垂著腦袋,想必雖不能完全理解我的措辭,但也根據(jù)語境意會了個大概。
看她如此犯而不校,我不好再多說什麼,畢竟她也算是個苦主。
何況,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眼下同她多言也只會收效甚微。
思及此,我冷不防吩咐道:“去把你爹叫來吧?!?
她一下子從惆悵的情緒中抽離,轉(zhuǎn)而驚詫地注目於我。
“快去?!迸查_視線,我神色淡淡地催促。
“是……”君命不可違,她只好邁著碎步離去了。
溫故離,冒出這種風(fēng)言風(fēng)語,恐怕也是你始料未及的吧?
我目送著出秀遠(yuǎn)去的背影,似笑非笑。
就讓我當(dāng)面探一探,你是個什麼反應(yīng)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