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年府一行起,我便展開了對朝中重臣的全面家訪。
只要一有空兒,我就盤算著往哪家跑,說哪些話。不到一個月的工夫,六部尚書的府邸已被我摸了個遍,那幾個同溫故離私交甚密的武將也在自個兒家中得見天顏。在此過程中,我是當真見識了什麼叫“人間百態”。
受訪的文武百官中,有恭敬疏離的,有熱情似火的,有誠惶誠恐的,也有泰然自若的……還有明裡暗裡一個勁兒地把兒子往我這兒塞的。
當然,關於推銷兒子這種事,男人們礙於天性和麪子,是不屑於明著來的——主要還是官員的夫人們較爲熱衷。
若不是我時刻提醒自己乃一國之君而非尋常女子,我還真擔心自個兒會招架不住。
唔……還是小年糕比較可愛。
被迫欣賞了各色公子哥後,我得出了以上結論。
然後,我思忖著年夫人是不是不敢帶著兒子主動進宮,就下了一道聖旨,宣他們母子入宮覲見。
再度相見,小傢伙雖然沒有將我遺忘,但比起上回年府初識,他顯然拘謹了不少,想來是被爹孃狠命教了規矩的——如若不然,他也不會一見面就晃晃悠悠地衝我下跪,還和他母親一塊兒高呼萬歲。
這脆生生的童音,聽得我那叫一個別扭啊——誰讓我自打登基以來,就從沒碰上這麼年幼的小孩子向我大行君臣之禮呢?
而接下來他一口一個奶聲奶氣的“皇上”更是叫得我“忍無可忍”。
“小年糕,過來。”偌大的花園內,我坐在距離小傢伙不滿兩米的一張石凳上,瞧著他想擡頭卻不敢擡頭的可憐樣,一顆心瞬間被軟化得不成形。
小年糕聞言,小心翼翼地擡眼,看了看他的孃親,見她點頭,纔敢撒開小腿跑到我的身前,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盯著我瞧。
“告訴我,爲什麼不叫我‘姐姐’了呢?”我注視著小傢伙,明知故問道。
“因爲……孃親說,要守規矩。”小傢伙略顯失落地撅起了嘴,耷拉著腦袋說。
果不其然……
我擡眼望向不遠處的年夫人,見她面露難色道:“皇上,這……君臣禮儀不可廢啊……”
“朕知道。”我自然曉得對方在顧忌些什麼,故而眸光一轉,面色如常地注目於眼前的孩子,“那我問你,你是喜歡叫我‘姐姐’呢?還是喜歡叫我‘皇上’?”
小年糕擡起頭眨巴著眼睛,忽而垂下眼簾,小聲嘟囔道:“姐姐……”
真是個誠實的好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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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莞爾一笑,想了個折中的叫法,關照他今後就稱我爲“皇帝姐姐”。
豈料小傢伙聞言雖是眸中一亮,但並沒有立刻高興地答應下來,而是扭頭去看他的孃親。
“不礙事,我比你娘大,聽我的。”
這一句“仗勢欺人”的補充,成功讓小傢伙轉過頭來,喜笑顏開地應承下來。年夫人見狀,倒也不再堅持什麼“君臣有別”,這就輕笑著向我謝恩。
至此,在這初夏來臨的時節裡,南浮的皇宮重地除了多出一片又一片濃綠的樹蔭,還時不時地會冒出小男孩滿是稚氣的一聲“皇帝姐姐”。
爲了避免造成諸如“專寵”等不必要的誤會,我不光是宣召年家母子進宮敘話,也會召集幾個別家的女眷攜子前來花園一
坐。
孰料這一舉措,到頭來竟是“欲蓋彌彰”了——前朝後宮,不知怎麼地就傳出了寰帝鍾愛男童的謠言。
聽聞這一荒謬的謠傳,我第一反應是跳腳,第二反應是壓下第一反應隨後嘴角抽搐。
這這這……這後宮空著,果然不是長久之計啊!
我“破罐破摔”地想著,本還打算瞧瞧他們能把事情傳成什麼樣,卻在獲悉某朝中大臣替幼子退掉了一門娃娃親的小道消息後破功了。
我究竟哪裡看起來像有戀童癖的樣子了?!
四月的這一天,思前想後都想不通的我變換了說法,拿這個問題去爲難已然傷愈故而回到我身邊侍奉的出秀。
“這……”出秀面帶尷尬地遲疑了一小會兒,“興許是因爲……被皇上傳召入宮的夫人們,帶來的……剛好都是男孩?”
“嘶……”正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我聽了出秀的話,當即茅塞頓開,“你不說,朕倒還沒有注意到……誒可是……”我皺起眉頭側過身子,看向身旁的出秀,“這不是那些女眷的問題嗎?怎麼弄到最後全變成朕的不是了?”
“這……”面對我的追問,出秀略垂下腦袋,再度支吾起來,“皇上……”雙手交握於腹部,她時而瞟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我盯著她,催促道。
“是……”她的兩隻手互相用力一握,立馬又鬆了開來,似是下定了決心,纔敢開口一言,“皇上,您還記得半個多月前,您收到左相來信的事嗎?”
半個多月前程肅的信?對了,三月下旬的時候,已然抵達目的地的程肅確實給我寄回了一份奏摺和一封私信。前者實屬公事公辦,爲的是向我彙報他初步視察沛河地區的情況;後者屬於私人交往,他向我報了個平安,接著描述了不少一路上的見聞和當地富有特色的民風民俗。
更令我意外的是,他寄來的信封裡,居然還放了據說只有在那兒才能採得的一種奇花異草——兩朵乾癟的“靈蓮花”。說是送到我手裡後定是失了水分,但只要將其放在清水裡滋養數日,這花兒就又會舒展花瓣,恢復勃勃生機。除了煞是好看因而可供觀賞之外,此花還具有提神醒腦、驅除蟲蟻的功效,他猜我一定會喜歡。
彼時,這一驚喜自然是令我當場喜上眉梢——看不出,想不到:他遠在千里之外,竟也會花這個心思,爲我寄送這別有情趣的禮物。
“那皇上是否還記得……”大概是從我的眼神中讀出了肯定的答覆,出秀頗似謹慎地注視著我,啓脣繼續詢問,“當時您一聽到有左相的摺子和書信,原本還因爲前朝之事而愁眉不展的臉,馬上就變得笑逐顏開?”
“有、有嗎?”我努力回憶著,不由自主地眨巴起眼睛來。
“許是皇上自個兒沒有留意,但您的樂呵勁兒……奴婢們都看在眼裡呢……”出秀越說越小聲,與此同時,似乎還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我的神色,“更別提……您看完信之後的模樣了……”
“我看完信後怎麼了?”女子的話令我猛地心頭一緊,下意識就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連自稱都給疏忽了。
“您……臉上一直掛著笑,還急不可待地命奴婢找了個漂亮的琉璃器來,親自盥洗、注水,把那靈蓮花給放了進去……”說著,出秀微微側首
,視線落在了不遠處那業已綻放的藍紫色花朵上。
“……”我順著她的視線望了望那兩朵清新淡雅的水中仙子,忽覺接不上話來。
“皇上……”或許是見我半晌默不作聲,出秀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過猶不及了,不禁輕輕喚了一聲。
“所以呢?”我壓下心中莫名的悸動,好整以暇地凝眸於她。
“所以……”她面露猶豫之色,視線也隨之飄移,“這一切……不正是左相的功勞嗎……”
“什麼功勞?”我發愣。
“左相的一封信、兩朵花,即刻就讓皇上胸中的鬱結一掃而空……”她好像是想笑,但卻因不敢隨便笑而顯得神情古怪,“這難道不是左相的功勞嗎……”
呃……貌似是這麼回事……可是……
“左相頭一回奉旨離開皇城前去異地辦事,朕心下牽掛也是情有可原。何況朕與他的關係你也不是不知道……”言至此,猛然意識到什麼的我不由戛然而止。
我這瞎辯解個什麼勁啊!我們的議題好像不是這個吧!
“朕是想說,就算朕看到程相寄來的東西,覺得高興,那跟別人誤會朕鍾情於童子有何干系?”我趕緊撥亂反正,一臉正色地瞅著出秀。
“左相……”出秀頓了頓,臉上浮現出淺淺的紅暈,“不也是童子嗎……”
“啊?!”我張開嘴,脫口而出,“他都已經十四了,怎麼是童子?”
“但是……皇上同左相相識相熟的時候,左相不是才十二三歲嗎?”她提醒說。
“那也不能算是童子啊?”我不假思索地反駁。
出秀聞言明顯一怔,但她立馬回過神來,期期艾艾道:“皇上容稟……十四、十四歲以下……皆屬童子啊……”
這……古代是這麼規定的?好像……好像是這樣沒錯呃……
這下,我總算明白了那些流言禍起何處。
我了個去……他們也太會八卦太會斷章取義太會不分青紅皁白了吧!?
“皇上……您沒事兒吧?”良久不言之下,出秀戰戰兢兢地問。
“你不會也覺得朕對那些小孩子有非分之想吧?”我從直想吐血的情緒中猛然抽離,直視著女子,不答反問。
“皇上召見各位夫人和少爺,自然只是出於君主對臣子家眷的關心。”出秀目不斜視地與我對眼,語氣和神情皆是真摯懇切。
“就是!”有人清醒地站在我這邊,於我而言,也算聊以安慰,於是我接著話頭,滔滔不絕地開始反脣相譏,“朕只不過是跟他們喝喝茶、說說話,要是這就算看上了,那朕每天都要和文武百官面對面商議朝政,豈非他們個個都被朕相中了?”見出秀不接話,不知心下作何感想,我不由得想起了他那個權傾朝野的狐貍爹,“你那個爹也真是的,身爲一國之相,朝中傳出如此荒唐的流言蜚語,他怎麼也沒個作爲?”
“這……皇上……”約莫是不曉得該如何作答,出秀一臉爲難地看了看我,又低眉咬了咬脣。
“罷了罷了,謠言止於智者,你先退下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並沒有想到,所謂的“智者”,實際上是一種多麼可遇而不可求的存在。直到繼我無辜中槍後又有人著了道,我才深切地體會到什麼叫做“三人成虎事多有,衆口鑠金君自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