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要這樣做?我問他。
你是我的女人,我要對你負責。他說。
只有苦笑。
我們之間只有責任。
那個回答讓我無比痛苦,無比掙扎。我揚鞭在喧鬧的集市中狂奔,驚得人羣一陣陣尖叫。淚在眼中開花,在風中飄散,身後是彥青急切的呼喚:“楠瑾?!”以他的馬術,並不是我的對手。只有南野小聲的提醒:“現在恐怕不太安全!”。猛地勒住急奔的駿馬,騰空打了個迴旋,停住了。人羣中忽然閃過一個熟悉的眼神,可是被彥青的叫聲打斷了。
“你到底要幹什麼?”他吼道,沒有見過他發脾氣,有些害怕。
“寧可玉碎,不要瓦全。”我堅強的說。
忽然他的神情一變,已經將我從馬上撲了下來,身後幾隻冷箭射向不遠處。這麼快嗎?這麼急不可耐了嗎?我心頭一緊,聽著人羣四散驚慌的聲音,心頭升起復仇的怒火。可是身體已經被人提著閃在一邊了,幾個隨身侍衛更是嚴陣以待了。慌亂中隱約聽到有人中箭的聲音,遠望去,一個青衣少年,伏在地上,背上中了一箭。
那個身影。
我緩緩的走過去。顧不上彥青制止的命令。
那個青衣少年在地上輕輕的喘息著,似乎是受了重傷,那一箭插的很深,更使他呼吸困難。聽到腳步,他半坐在地上,屏住了呼吸。在我探身的一瞬,他猛的騰空而躍,一把短劍已經扼住我的咽喉。
韋燁和髙淵趕來時,已經是這樣的情形了,恐怕他們的頭都大的不能再大了。彥青和衆侍衛也圍了幾層,根本就是毫無活路的樣子。
可是那個時候我的腦子裡,卻想起一首情詩。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爲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他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他淚流滿面,我也淚流滿面。塵土沾滿了他白皙的容顏,凌亂的頭髮鬆散的披著,身上的青袍已是處處血痕。可是就是這樣,仍然改變不了他高貴的氣質,改變不了他溫潤的笑容。很多年沒有見,他仍然是那樣的怡然,既是如此落魄,也是如此淡雅。雖然染進了滄桑,可是笑容卻無比平和。
“冥…………炎……”他緩緩的說,好像在極力確認著:“真的是你?真的?”
我緩和了情緒,靜靜的望著他,猶豫著要不要認他呢?我的理智跟我的情感艱難的鬥爭著。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猶豫,竟是微微一笑,很久沒有見到那樣的笑容了,如佛祖的拈花一笑,那樣平和無爭。就是因爲那個笑容,讓我覺得自己很齷齪,在他面前無比骯髒。我知道以他北冀太子的身份落到這個田地,只有一種可能,某人謀反了,而且成功了。應該出家的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呢。
“我以佛祖的名義,赦免你的罪。”我伸出手,放在他的額頭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似乎登時領悟,短劍落在地上。無數的刀劍架在他的脖頸上,可他的眼睛裡只有我流著眼淚的容顏。
“全部退下。”我對他們說。他們並未理會我的命令,而是等待著彥青。
“什麼人要殺你?”彥青問他。不顧我憎恨的目光。
“冥狼騎。”他的話,像一把尖刀插在我的心上,看見南野微微的變色。情況真是很複雜呢。更復雜的是他說完便暈倒了。看見彥青驟然變黑的臉龐,深感抱歉。可是他,我真的是沒有辦法見死不救呢。
天一堂的內院裡,來了一撥又一撥的名醫。我靜靜的立在門外。忐忑不安。幾年以前,我也曾經這樣,終日徘徊在死亡邊界。因爲有過那樣的經歷,所以纔會如此深切的體會活著的意義吧。如今,當我站在這裡看到別人開始重複我的路時,竟是如此後怕。從來都不知道我是那麼堅強呢,可是現在,聽到那些所謂的名醫的診斷時,卻控制不住自己,還是流了淚。
他們說,這個人,活不過三個月了。身中三種以上的劇毒,可是因爲各種毒素巧妙的相互牽制,他纔沒有立即毒發身亡。可是卻也沒有好的辦法解毒。因爲只要解了其中任一種,其餘的□□會立即要了他的命。可是又不能同時解毒,這樣毒性又相抵制了,反而加重了他的毒。另外他的身體極度虛弱,身上還有無數的刀傷和箭傷,更是難上加難。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
我說,一定要救活他。說那話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孃親當年的心情。無論是什麼人說了什麼話,可是她就是要不顧一切的救活我。突然的徹悟,讓我萬分悲慟起來,原來她那麼那麼的愛我。彥青看著我,韋燁和髙淵也看著我。我重複著,我要救活他。
“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彥青終於開口了,在悶熱的夏夜裡,讓人覺得無比壓抑。
“暴風雨很快就要來了。”我仰望著夜空,“該來的總會來的,誰也阻擋不了了。”
“可是誰也不能拿天一堂當賭注,我不許,天一堂的先祖們更不許!”他喝道。
“我活著,像人一樣活著,是因爲我答應他們我要好好活下去。我活著,像狗一樣活著,是因爲我答應我自己一定要替他們討回公道!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想安靜的活著,自由的活著,讓我過我想要過的生活!”我哭著說,“我不需要你的責任,你的幫助,你的憐憫!統統都不要!我可以一個人活的很好!”
彥青的臉上無限的驚訝,韋燁一臉的焦急:“你想到哪去了,我們是兄弟,永遠是兄弟,應該同舟共濟,共度難關纔是真的。現在大家都被這狀況搞亂了!”
“是啊,楠瑾,你是天一堂的人,大哥也只是關心你,才這樣說的,千萬別當真了!”髙淵附和著。
“公子?”一個侍女急急的出來,欣喜的說:“那位公子醒了!”我忙收拾了淚痕,一個箭步衝了進去。他安靜的躺在牀上,聽到有動靜才緩緩睜開眼睛,見到我,分明想要起身,我按住他:“別動,小心傷口又裂開了。”
他微微的笑,眼睛裡無限溫柔,“到現在我仍然不敢相信,站在我面前的是你嗎?真的是你嗎?”說著,聲音已經哽咽了。
我強忍著淚水,說:“是我。真的對不起。”不知道爲什麼要跟他說對不起,或許是因爲我一手創建的冥狼騎現在成了殺他的直接兇手,或許我一直覺得他一直對我那麼好,而我卻連謝謝都沒曾說過,可是卻一直傷害他。
他強忍了痛坐起來,眼淚奪眶而出,冰冷的手拂去我的淚水:“你知道嗎?我曾經多麼恨自己,那個時候沒有足夠的能力來保護你,一心要幫你,卻害死了你!我多麼恨自己,有那麼多的話都來不及跟你說,就讓你死了,我多麼恨,多麼恨,多麼恨!現在又多麼恨自己,終於再見到你了,可是……“
“不是這樣的,”我哭著說,“不是這樣的……”
他輕輕的摟著我,淚滴落在我的衣襟上,“能夠這樣死去,也是無比幸福的事情。冥炎……”他溫柔的說,“你知道嗎,是我先……遇見你的。是我。”
我伏在他的肩上,失聲痛哭,是啊,是我將所有的煩惱和不幸親手送給他的。聽他的聲音越來越溫柔,“冥炎……你知道嗎?能夠遇見你,是我最幸福的事。”
“不要說了,”我推開他,不要再說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他的溫柔,“你不會死的,我不會讓你死的。”我喃喃道。
“他很快就會找到我的,冥狼騎的情報是無孔不入的。這樣的話,就會連累你了,恐怕那個時候瑒王妃……”他頓了一頓,接著說,“要知道很多事情都不是我們自己可以控制的!”他淡淡的說。
“王妃?!”收住了悲傷,我淡淡的說,“楠瑾從來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定讓她有來無回!”可是心中卻是已經完全慌亂無章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手足無措。於是起身走出門去。
“到底怎麼了?”韋燁追問著。
“要打仗了。”我腦子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腦子裡全是齊瑒的樣子。生氣的樣子,煩惱的樣子,壞笑的樣子,溫柔的樣子。他真的相信了,我死了。我不過只是他的某個記憶了吧。那些曾經的點點滴滴全都翻騰出來,洶涌澎湃的樣子,一時竟然招架不住,眼前一片黑暗。
黑暗中萬馬奔騰,殺聲沖天,狼圖騰處處飄揚。齊瑒身著紅色的戰袍,久久的立在無字碑旁,風揚起他的長髮,有血的味道。不遠處,一身黑衣的冥風,更加沉穩硬朗,深邃的眼神在夕陽中炯然有光,風無趣的撞擊著他的佩劍,卻只能得到冰冷的迴音,嗚嗚作響。“放心吧,冥兒,總有一天,我會用你的冥狼騎親手打敗蘇穆!”
頓時冷汗淋漓,我驚叫一聲,醒來。原來是個夢。擡眼卻見到彥青。一夜未睡的樣子。想起昨夜的失態,臉頰稍紅。“有什麼事情嗎?”我輕聲問。
“我們談一談,開誠佈公。”他說。“真快啊,師父去世已經快一年了,留下遺命,必須找到一個可以在夜合谷的夜晚裡與神同舞的人。否則,我就不能即任宗主。因此也無法掌控,幾大堂主手裡的權力。”
“一直沒找到嗎?”
“曾經找過,但是找到的人沒等到那個時候就死了敢去。”
“死了?被人殺了嗎?”
“自然死亡。”
“哦”我笑著,“毒死的。”彥青直瞪眼睛。“再過些日子吧,等到了秋天,我就和他去夜合谷住。他是將死的人了,我想讓他快樂安靜幸福的活著。”我斜著眼看了彥青一眼,只見面露難色。“別用那些什麼只能宗主去的話唬我,我十歲的時候,就住在夜合谷了!”我嘻笑著,看他無奈的答應。
“我的消息說,冥炎是北冀的國寺天龍寺的大法師,曾經讓明月湖燒了三天三夜的無名大火,卻未損耗一草一木,因而名震北冀。從此超度了幾十年來莫名死在死湖的亡靈,其中包括先王后。可是大師行蹤低調,很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就連王公貴族也不例外,除了太子、瑒王和武王。可是很可惜,大師在雲遊中,不幸身染重疾不治身亡。”他還真可以,諜戰搞到我頭上了。消息還很靈通嘛。
“原來如此啊。”我索性配合到底。
他毫不介意,繼續說:“三年後,瑒王迎娶羽靈郡主,但同時北冀內部有小股叛軍四處作亂,太子屢次派將剿殺不成,反而,叛軍聲勢越來越大,震動王朝,遂派武王出擊,但不想武王在一次戰役中被圍困,竟被殺害。更加助長了叛軍聲勢,也令北冀國軍士氣大挫,從而節節敗退。王上大驚。立即命令瑒王出戰。但瑒王藉口兵力不足抗令。此時王庭中能抗敵者唯瑒王也,太子因不善兵已是勢單力薄,而又奢華無德,終日沉迷酒色,漸失寵信。王庭中更有不少重臣替瑒王遊說,王上即將兵權交予瑒王。瑒王有鐵騎稱冥狼騎,所到之處,戰無不勝,所向披靡。三個月之內便將叛軍一舉殲滅,並收編了能用之師,壯大了北冀國軍。王上病重,有人密告太子謀反欲篡位,即被廢黜。”
已經很不好玩了,可是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忽然無比沉重,我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是都很無奈。能被冥狼騎追殺的人,真是級別很高呢。我神情黯然,齊瑒還是那個齊瑒嗎?
“不久前,瑒王登基稱王。前太子犯謀逆大罪,株連九族,但他本人卻在逃。”他終於說完了。
他是如此真誠,如他所言,開誠佈公。我緩緩的說:“在北冀,他們稱我爲冥炎。在古越,你們稱我爲楠瑾。其實我什麼都不是,不是法力無邊的法師,不是萬人尊敬的公子。我只是蘇玨兒。馬上,就只能是蘇玨兒了。”
日光淺淺的照在他的臉上,映出他白皙的面容。那張酷似蘇維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那樣深沉。
他似乎忽然間被幾個大石壓住了心脈,他忽然明白爲什麼師父臨終前一定要他找到楠瑾,那個人,那個女人,給了他前所未有的衝擊。他幾乎跟不上她的思維。誰能知道在北冀被人們奉爲神靈般膜拜的冥炎大法師,竟然是個古越人,而且還是個女人!從來只知道她的膽子不是一般的大,現在已經大到超出他能思索的範圍了。在北冀盛傳冥狼騎是受到神靈庇佑的軍隊,因爲軍隊字號爲冥,與冥炎同字,似乎是跟冥炎有關,所以民衆無不尊崇膜拜,故冥狼騎一出,叛軍先害了怕。而且她的馬術出奇的好,或許跟冥狼騎真的有關聯。他隱隱的覺得這個女人真是麻煩的要命,每天都能變著法的惹事,變化莫測,可是,這個女人有時很衝動,嚇人的衝動,似乎有天不怕地不怕,唯她獨尊的氣魄。竟然明目張膽的將先太子收在天一堂,公然不顧及安危。
可是想到那個太子,他不覺一嘆。見到他,根本不似傳說中的奢華無能樣子。溫雅風範,只是過於仁心。終不是合適於帝王家的。可是那個男人對她的愛意,竟讓他的心裡十分不適。那個男人那麼癡情的愛著他的未婚妻,他愛的那樣張揚,那樣的不顧一切,那樣的讓人感動,似乎毫不介意她是否愛他,只是一心一意愛她罷了,而她竟然爲那個人落淚了,那麼要強的人,竟然哭了,哭得如此傷心。他還以爲她是從不會落淚的,至少在他的印象裡,她是剛強的堅毅的,有男兒的錚錚鐵骨,他不曾見過她女人的一面。
可是聽到瑒王娶親的消息,那麼堅強的她竟然昏倒了。又亂了!他憤然。感覺上瑒王,不,如今的北冀王上,可不是那麼簡單呢。現在他每天想的都是她的事情,他不得不想,這是他的責任。可是爲什麼,這麼多年來,他都沒有現在這樣充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