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窗而坐,一面細細品著貢茶,一面上下打量著這座已居住了大半年的宮殿。
半透明的粉色簾幔低低垂下,半掩半露著精巧靈致的窗欞。那根根數尺粗的朱漆楹柱宏麗偉岸,好似巨人,而屋中猶若鬼斧神工制成的床、柜,更是在清亮、深厚的漆水中,在那暗沉的熒紅光澤中,透露出了它的高雅和古樸之氣。
這一床一柜,一桌一椅,一柱一櫞,都見證了娘千萬個幸福的日子,見證了娘一生中最大的變故和悲傷。當然,它們也陪伴了我大半年,和我一同經歷了數回險惡境地。如今,我即將離去,即將永遠地離開它們,離開這娘曾經居住過的地方。心下,還是升起了一點點感傷。原本,我以為自己不會對此地有點滴留戀的。但,我想,自己終還是錯了。
細細思忖,其實這綿長而纖細猶若柳絲般的眷戀不舍,并非貪慕于此地這些貴重的物什,而是針對這里的人,父皇、上官旭、福公公、師傅、外公,甚至包括魯意。他們在我這半年的生活中,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尤其是父皇和上官旭。父皇雖然言語不多,雖然精明睿智,雖然利益為上,但他對我那份超乎其他子女的真摯情意,是那般溫暖,讓我久久難以忘懷。而上官旭,雖然與父皇有著相似的精明算計,雖然我們是以利用為前提,但他多次救我于危難,把我從死亡線上拖回來。這份恩情,是我今生都難以回報的。我想,假若此刻他們之一。需要我出手相救,方才能轉危為安。我一定無法棄之而去地。
思忖間,門外傳來了宮女輕柔的聲音,“啟稟公主,上官公子在宮外求見。”
他此刻前來,想必是為了探聽今日張淑妃一事。
我點點頭,“讓他在外稍候。另外,替我備馬。”
“是。”
又呷口香茗,我方換了身紫色的勁裝。向宮外行去。
白日耀目,綠蔭一點。蟬鳴于耳,熱暑當空。
上官旭背手側立于樹蔭之下,仰首覽望天際。他發束白玉冠,一襲紫色錦袍,腰系玄色緞帶,一如初見之時。那雙有著幾分妖冶、幾分邪魅地桃花眼,沉暗如子夜碧湖。難見端緒。幾許惆悵,幾許落寞,自他輪廓分明的側影中,悄然而溢。
相隔數丈之遙,但我依舊受其感染。一抹郁胸之憋悶陡然心生。它和著本就潛藏于心地離愁別緒,糾合成一股濃重的傷感之情,猶如巨大的頑石,壓于胸中。
深嘆一息,微舒心緒。舉步走向了上官旭。上官旭徐徐轉身。嘴角噙著一抹雍容淺笑,“雪雪。今日夙愿得償,你娘之冤屈得以昭雪,可喜可賀!”
靜靜地凝望著他那雙瀲滟漪魅的眼眸,試圖找尋點滴方才的哀傷之跡,但最終只能以失望結束。許是離別在即,許是相交這么長時日以來,一直難以真正把握其真實心緒,我不由冷不丁地問他,“你不累嗎?”
上官旭一怔,眸色頓深,宛如暗黑之谷般。轉瞬,他盈盈笑意頓時煙消云散,不留絲微跡象。
四目相望,良久無語,唯有高樹上的蟬,在枯燥而單調地唱著“知了、知了”,……
我自懷中掏出絹子,輕輕拭去額間、脖頸的熱汗,淡淡地問上官旭,“是受人所托而來吧?”
上官旭一改往日的嬉笑,默默地點了點頭。
“不辭酷熱前來,僅為恭賀于我,可是辛苦你了?”我一面輕搖手中地絹子,一面斜飛眼眸,譏諷地望著上官旭。
上官旭搖了搖頭,“非也。”說罷,他輕扯嘴角,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淡淡苦澀隱匿其間。
“哼!”我冷冷地瞥眼上官旭,“沒了張氏,她還會有何擔憂?”說著,我扭過頭,目望遙遠之處的青山藍天。
雖然皇后并未真正暗害過我娘,但她在娘誕下我那夜,阻止海公公報信于皇上,于娘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直接促其亡故。但,不論是于私還是于公,我都不能以除之而后快為念。
上官旭撇嘴一笑,又重現他往日的輕佻和不羈,“那是因為我想雪雪了,故而才不怕酷暑,前來探望呀!”說著,他沖我擠擠眉。
臉上一燙,似遭遇滾滾熱浪般。轉瞬,沒好氣地白他一眼,就要開步回宮。
上官旭搶上一步,起手攔住我,“雪雪,既然已經出來了,莫若去京郊長河走走?”
京郊長河?那在我失去的記憶中,曾經最喜歡之處?那明月高懸之夜,上官旭曾吻過我之地?
往昔的歷歷又重回眼前,再現腦海。思及即將離開,日后自然不會再和哥哥踏足半步。既如此,……
想著,不由輕輕頷首,表示同意。
斜暉脈脈水悠悠,青山蔥蔥歸鳥倦。
如織密柳,一字排開于河岸之上。輕柔的柳枝,若少女發絲,低垂于河面,拂波掠影。數只水鳥,在河面上,時起時落。
我和上官旭,默默地漫步于濃密的柳蔭之下,煙深暮靄之中。
“雪雪,還記得初來此處,我曾對你說過地話嗎?”上官旭悵然遙望水天相接之處。
今日的他,欲言又止,神色傷感,當是有話欲說。
未等我啟口回答,他已經自顧自地說道,“這是你幼時最愛之處。”說至此,他緩緩駐足,垂眸注視著靜靜流淌的河水,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道。“每年春天,你便會央我帶你來此,久久不愿離去。”
冒似說幼時戀河。實則論今日離京。心下一驚,驀地瞪大雙眼。望向上官旭。
上官旭苦澀至極地笑了笑,“雪雪安心,只要你快樂,我上官旭便足矣!”
簡潔而平淡地話語,卻如根鐵桿,直直地戳中了我的心。然話語雖感人至深,但怎奈我心中已深藏了哥哥,又如何再容得下他?
深嘆一息。歉然地說道,“多謝。”言畢,不忍再多看他一眼,徑自扭過頭,眺望那對岸地青山綠影。
“雪雪,可否聽我彈奏一曲?”幽幽然地話語,似請求,似低訴。
側眸望向上官旭。只見那溫潤似墨玉的眼眸中,盡是難言之哀傷。
喟然長嘆一息,終頷首同意。
上官旭翩然飄至坐騎旁,取過其背上一長長地包袱,便又回到了柳蔭之下。
青山為屏。綠柳為幔,藍天為穹,大地為席。
上官旭置琴于膝上,垂首撫之。
玉指一撥,琴音如凄如訴自弦間流瀉而出。那和音而起的磁性男音。更是低沉而滿含心緒。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身東望涕沾翰。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側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贈我琴瑯,何以報之雙玉盤。路遠莫致倚惆悵,何為懷憂心煩怏。
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阪長。側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贈我貂,何以報之明月珠。路遠莫致倚踟躕,何為懷憂心煩紆。
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側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路遠莫致倚增嘆,何為懷憂心煩惋。”
其詞傷,其意切,凄凄然如鶴唳天,其聲哀,其音悲,亢震林嘯。
天地動容,萬物垂淚。花謝樹萎,山崩水枯。
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懷者斷腸悲痛。
心弦,不由一顫。一抹似萬千銀針刺過般地疼,驟由心生。
抬眸望向他,只是專注地撫琴悲歌。水玉般完美邪魅地側臉上,凝著一抹濃郁憂色,恁風吹不散,任雨洗不盡。
瀟瀟江風,颯颯而起,和音而鳴,似也在悲憐其心般。
不斷傾吐的哀婉之音,震顫著我地心,然,我明白,江花雖盛,奈非我屬、
一切只怨情絲錯搭,……
折柳相送,古道夕陽。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今日既意在道別,那便沒有多留之理。不待其唱完,我已提氣,悄然離開了。看似行得決絕,但整個人卻是漸行漸軟。這份無力和惶然,為了他曾經的守護,為了他多次地相救,……
朗月橫空,清輝如水。
看著時近午夜,我不由背上那午后收拾的簡單行囊,趁著濃濃夜色,奔向師傅府邸尋哥哥去了。
庭院深寂,諳熟如家。樹影瀟瀟,霜白滿地。一叢碧瓦,無數朱櫞,在溶溶月色中,泛著一層清涼之光。日間酷熱,此刻已經消散殆盡,幽幽涼意,自大地而起。
躍下墻頭,望向哥哥所居之正房。只見寬大的屋檐下,大片亮白之后,乃深暗的陰影。然,其間竟有一抹雪影。
長身玉立,衣袂輕揚。淡笑如蓮,清雅絕塵。那不是哥哥是誰?
“哥哥!”我歡快地叫著哥哥,似小鳥般撲了過去。
哥哥一把將我擁入懷中,“雪兒!”親昵的呼喚,暗藏了深厚如潮般的愛戀之意。“你知道我今日會來?”我仰起頭,開心地望著哥哥那俊秀的臉龐。
哥哥點點頭,“張氏的事,我已知曉了。”說著,他輕柔地撫了撫我地頭,“難為你了!”
我搖搖頭,“能和哥哥在一起,雪兒今生之愿。”說著,撅起嘴,嗔道,“哥哥以后切莫再這般說話,雪兒覺得哥哥甚為見外。”
哥哥微微一笑,“知道了。”說著,他輕輕地刮了刮我的鼻子。
“哥哥,咱們今夜離開此地,可好?”我偎依在哥哥懷中,輕輕地劃弄著他的衣襟回文。
哥哥緊了緊攬著我的手臂,鏗然有力地答道,“好。”稍適,他似又想起了什么,遲疑地說道,“不過,后事當……”
我揚起頭,含笑打斷他,“哥哥務須多慮。父皇之處,我已留信一封。想來,父皇看了信之后,必不會為難你我。待會兒,咱們再給師傅和外公修書一封即可。”
哥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本笑意溶溶的亮眸,不覺間,已經悄然深暗,猶似碧潭般。那舒展地眉宇,也微微擰起,絲絲若有似無的擔憂,暗隱其中。
我輕輕地撫著哥哥寬厚、溫熱的胸膛,寬慰道,“哥哥莫憂,一切妥當!”
哥哥淡然一笑,拍了拍我的后背,“那我收拾收拾,咱們這就啟程!”
“嗯。”我開心地點點頭。
待哥哥收拾之時,我又給外公和師傅各自書信一封,除了希望他們多多保重之外,也表明我之心跡,望其務須多慮。同時,指命了我已留書父皇,他們無須為此煩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