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駒鞍下,詭計得逞,心情倍感愉悅。那黑馬,待我倒也極溫順,絲毫不見寶駒常有的驕昂脾氣。我也盡力撫挽其心,一路吩咐店家,好料好水,悉心伺候,並親自爲其洗刷。呵呵,它好像也特別受用,與我越發親近,沒有一點思念故人之意。看在眼裡,我喜在心裡,那份甜滋滋,比蜂蜜還甚。
沿途的淺山淡水,於已出遊月餘的我,本無一點新意,然此時,也變得美不勝收!沉悶、乏味的旅程,又有了趣味。我一路走走停停,賞山玩水,倒也十分諧意。
這日黃昏,行得路間,一陣虛無縹緲、似有若無的清越聲音,隨風飄入耳際。在響亮、清脆的“得得得”馬蹄聲中,時隱時現。
勒馬停駐,側耳細聽,確是一串似環珮鳴響般的水聲。那純淨、清澈的聲音,讓本玩興高昂的我,不由思緒翩纖,憶起了那生活多年的山谷,想起了我的……
怔想間,一絲淡如煙靄、卻又隱抹不去的哀愁,浮現心田。
輕嘆一息,緩緩斂了思緒。正有些乾渴的我,遂引馬循聲而往。
下了官道,折入那狹不容馬踏足而過的小徑。
環望四周,盡是幽幽篁竹。其枝條繁茂,修長纖細,好似少女的手臂,其青翠欲滴的竹葉,在紅彤彤的秋陽映射下,泛起一陣陣金紅色光芒。點點紅色光芒,透過葉隙,落在潮溼、黑黝的泥土上,形成紅燦燦、有些耀眼的金紅色圓斑。
翻身下馬,取出隨身匕首,伐竹取道。經行裡許,水聲漸漸清晰起來。那“嘩啦啦”的聲音,似雷鳴般,震撼耳際。
又行百十步,方出了濃廕庇日的竹林,來到一清澈而深浚的潭水前。微風一過,水紋如織,波光粼粼。
仰首而望,只見一十數丈高的瀑布,自潭側的高山上,傾瀉而下。那呼嘯之聲,似狂龍怒吼般。其旁,山石險峻,青苔叢生,綠樹翠蔓,蒙絡搖綴。
我牽著愛駒,來到潭邊,準備暢飲一番。方探手入那清泠的潭水中,忽覺上方有些異樣。
正欲仰首,掠過潭水的眸光,已經略有所察。
一個不大的黑影,此刻,顯映於清冽的水面。擡頭一望,只覺那似是一個人,自那瀑布之顛,急速落下。但其並非失足順水而下,倒似縱身而下般。
思慮間,“咚”一聲,丈許高的水花,攸地飛濺。細蒙水霧,遮迷雙眼。
再睜開眼睛,那人已經墮入水底。他,仿似並無聲息般,任由自己不斷下沉。轉瞬,便沉入潭底,只餘表面一圈圈的漣漪,在不斷漫出。其間,尚有絲絲血痕,似勾魂索般,搖盪、飄曳。
似血夕陽,此時已經隱抹至險峻的高山之後,沒了影蹤。燦爛的晚霞,雖尤在天際,但已無耀人的光芒。寂寥無人,幽暗隱晦的潭邊,顯得悄愴深邃。
此人,爲何輕生?因辱?緣屈?
凝想間,方纔尚徐徐漫蕩的水波,也已消逝,潭水又漸漸恢復了一片寧靜,好似方纔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般。
心,不由一絲慌亂。見而不救,豈非妄殺無辜?
這時,再容不得自己細想,猛地躍入水中,朝那潭底最深處尋去。
好一陣摸索、查找,方覓得那剛纔入水之人。
託浮至水面,深吸一口氣,微喘一息,才拉著那人遊至潭邊。
顧不得休息,忙將撲面於地的黑衣人,翻轉過來,只見他面罩黑色絲帛,雙目緊閉。揭下面罩,掐其人中,又點了幾處穴位,爲其逼出了腹中積水。
猛吐幾口水後,人卻並未如我所願般甦醒。
狐疑間,手指已探至其脈搏處。只覺脈象清晰,但略顯無力。
這時,郝然想起了方纔那縹緲如絲般的血跡。俯身,就著已經極微弱的天光,察看其頭部,並無傷痕,再細細察看他的身體,才發現其刀傷無數,雖大多並未傷及筋脈,唯是一些皮肉傷而已,但其右胸,卻有著一處較大的傷。至此時,依然血流不止。
如此看來,方纔他似乎是因爲被人追襲,迫不得已跳了下來,而並非輕生。
救治,本並無太難,只是……
猶豫中,不由擡眸,靜靜地望向他。
他,年齡與我相仿。清俊仿似月華般的面龐上,有一對濃黑的俊眉,其下羽睫,似小梳子般濃密而挺翹。高直的鼻樑,飽滿的雙脣,倒有幾分和哥哥相似。
哥哥?
想著,心不由一沉。腦海,又不受控地閃現與哥哥初遇時的情景,與哥哥歡笑於谷間的點滴片影,以及那日晨間……
“嗯”,一聲輕細的呻吟,悠然傳入了耳,擾了我方纔浮想的思緒。
垂眸,再次凝望那面容清冷、濃眉微蹙的少年,不由輕柔地一嘆。
罷了,還是救他一命吧。
他不知我爲女子,而我也不對他人提起,自當無事。再者,佛家不是說——“救人一命,勝造七極浮屠”嗎?
想著,不由自懷中取出了“玉蓮丹”和一小瓶止血藥。
“玉蓮丹”,乃選取珍貴的高山雪蓮,千年蟾蜍和萬年靈芝,並綜合了數以百計的名貴藥材,煉製而成。光那雪蓮、蟾蜍和靈芝,整整費了外公近十年的功夫,才得以獲取。不過,我統共也只煉了十粒。它,可以解百毒,續人命。既便沒有病痛,服下後,也能延年益壽。此番,我也是第一次用。究竟是因爲那佛家善語,還是源於什麼,其實自己也並不真切。更多的,恐怕是……
喂其服下“玉蓮丹”後,用指尖輕輕拔開他的衣襟,一片雪膚,便郝然在現。從未見過男子身體的我,臉不由“霎”地似發燒般滾燙。心,也似小鹿般亂撞。
竭力平靜一晌,輕輕撇過頭,微闔眼簾,斜著眼眸,捻起肩膊處的衣服,微一用力,終於露出了尚鮮血殷殷的傷口。將本應該細細塗抹於傷口處的止血藥粉,不管不顧地倒了上去。
因爲此番出行,從未打算過露宿郊野,故而並未攜帶火石之類,所以,弄妥之後,將其拖至潭邊的大石,自己另尋了一避人之處,換了一身乾燥、蓬鬆的衣服後,與那少年擠坐於那大石後不大的背風之地。至於那少年的溼衣,我是決計沒有勇氣再去爲他換下了。
深藍色的夜幕下,一輪皓月堪合其間。朗朗的銀輝,如水流瀉。如鏡的潭水中,搖映著那稍殘的明月。一陣陣夜風拂過,月影破碎,成了無數碎銀,點綴于波紋細細的潭面之上。環合潭水的竹樹,更似雪蒙霜覆般,銀暈微蒙。
小睡一晌的我,再了無睡意。不由起身,靜望明月。
“我欠你一命。”冷寒似能凍人血脈的聲音,不期然自身後傳來。
回眸一望,只見那少年已經悄然立於距我丈許遠之處。其起落無聲,輕功當不在我之下。
淡然一笑,“那你,將以何償還?”說話間,徐徐轉身,面對正視而望。
閃爍著銀白寒輝的黑瞳,水靈熠動,本極清泠、純淨的眸光,卻又沒來由地暗隱了絲絲逼人的寒魄。
垂眸略思片刻,方冷視著我,“本當以命奉還,只是……”說著,他不由住口,靜望我片刻,方再續前話,“我的命,非爲我有。”
“非你所有?”這話,倒有些趣味,讓本不以爲然的我,來了幾分興致。
“是。因爲……,我是殺手。”鏗鏘有力的聲音,斬釘截鐵。
“殺手?”沒有膽顫和恐懼,唯有好奇。
殺手,在書中,倒是曾見過。
據書中記載,他們大都是孤兒出身,當然,有些是因爲資質奇好,爲人自尋常百姓家,截取而來。做爲殺手,不能有思想,不能讀書學習,不能問任何問題,唯一能做的便是苦練殺人技藝。待其成年,便開始踏入江湖,接單殺人。
當然,他們通常不會親自接單,而是由所謂的師傅或者頭領,聯繫生意。他們,只是完成任務而已。一般而言,每筆生意,高則以萬兩黃金計,低也有千兩,然其本人收穫頗少,甚而分文無取。因爲長期行走於刀尖血腥之中,所以其生命,也如那幕燕釜魚般,朝不保夕。故而,其與我所言,倒也句句爲實,沒有半點欺妄之語。
“你不怕?”狐疑,自黑黝黝的眼底,漫溢而出。方纔的寒氣,倒是少了幾許。
“何懼之有?”我不以爲意地反問於他。
略微一怔,繼續方纔的話題,“我可以替你取一命。”
“取命?”我搖了搖頭,想也沒想地拒絕了他,“不用。”
他立即眉頭緊蹙,微帶不悅地叱問道,“你可知我出手的價錢?”說著,傲然地瞄我一眼,“多少人,奉上萬兩黃金,也不見得能讓我答應?你竟……”
“那又如何?”我打斷他的話,淺笑一聲,“倘若我就要你的命呢?”
試探的目光,投射過去,卻迎來了點點似寒霜冰雪般的冷意。
淡淡地一笑,“否則……”說著,又瞄他一眼,繼續道,“還我‘玉蓮丹’來!”
“你……”未完的話語,變成了束束冷厲的寒光。稍適,他終於自牙縫中擠出了幾個字,“強人所難!”
字字,如頑石,含雜著一肚子憋悶的怒意。
細細望來,只見方纔慘白的面龐,此刻已似白紙般透明,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寒茫。
看著他極力隱忍,卻又化解不散的深深怒氣,我不由“呵呵呵”笑開了。
此刻,他明白我方纔是故意戲弄,一張臉,“刷”地變紅,似熟透的茄子般。
攸地轉過身,兀自回到大石後。
一直以來,師傅禁錮我于山谷間,必是另有原因。在事情不明的情況下,最好隱匿行蹤。
想著,忍住笑意,來到其側,認真地說道,“救你,出於隨性,莫要向他人道起,纔是正經。”說罷,無視他有些錯愕的目光,靠坐著大石,繼續閉目休憩。
第二日醒來,已是陽光燦爛。側目一望,早沒了那少年的蹤影,本沒有它圖的我,也並不在意,掬水洗洗後,便牽著馬兒,繼續趕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