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入皇宮,我便又不由擔憂起來,方才入宮遭遇尷尬,難保待會兒回大明宮,不會發生雷同事件。事情雖小,然若為張淑妃之流知曉,又不知要如何大做文章,譏嘲一番了!看來,還是得讓福公公為我備個腰牌才是。
思忖間,已過了太極宮,步入了通往大明宮的甬道。黛瓦紅墻,迤邐蜿蜒,濃蔭蔽日,曲徑通幽。
沿著曲折巷道,方行數步,一抹藏藍色的身影,自石徑盡頭郝然閃現。
定睛一瞧,卻正是福公公。他形色匆匆,氣喘吁吁,似有急事般。轉瞬,他眸光一亮,本有些微攢的眉頭,霎地舒展。
“福全拜見泰康公主!”福全傾身施禮,言辭頗為恭敬。
“福公公這是去何處?如此匆忙?”我嘴角微曲,似笑非笑地望著福全。
“皇上差老奴召喚公主,于太極宮安仁殿一同午膳!”聲線平直,沒有絲微波瀾,誠稟其傳話之責。
這,著實讓我有些意外。在我心中,父皇于我雖有些感情,卻也沒到這般鐘愛之地。當然,也不排除父皇有事要告知于我的可能。
“父皇可是有事找我?”我微微抬眸,細辯其目色,以期獲取點滴信息。
烏眸深幽似碧湖,墨黑似子夜,難辯些許情緒。
福全垂眸,恭敬地回道,“奴才不知。”婉轉言辭,滴水不漏,卻也沒有半點不敬。
深深地望了望福全,就要舉步前行,孰知他卻又啟口,滯住我的步伐。
“老奴多句嘴,萬望公主見諒!”緩慢而遷延的話語,暗瀉了福全內心的遲疑。
“嗯?”疑惑地回首相望,福全依舊躬著身子,頭低俯向胸,貌似極謙卑。
“公主新近入宮,行事當宜謹慎!”聲音澹蕩,一如方才,但細品其話,卻另有深意。然,勸誡之心,卻彰顯無疑。
在這冷酷而陰謀四伏的皇宮,有人好意規勸,當是莫大福分。備為珍惜,既表示了自己對其話語的看重,也能拉攏其心。主仆之關系,既便我不在意,但在他人心中,卻有可能刻骨于心。尊重這些仆從,當可虜獲其心。而他們之力量,非可小覷,其倒戈于哪邊,甚而關系著戰爭主人成敗之關鍵。歷史上,多少皇宮爭斗,在本可取勝的情形下,卻因其不能善待下人,而悲慘敗北,命喪黃泉。
我慢慢點頭,“公公提點,泰康銘記!”說著,微曲膝蓋,鄭重施禮以表謝意。
“公主折煞老奴!”福全慌忙俯身伏地。
傾身虛扶福全,待其起身,方微笑道,“公公可否為我備一腰牌?”說著,故作吹胡子瞪眼狀,學著方才宮門前的侍衛模樣,粗聲粗氣地說道,“小女娃娃,竟敢擅闖皇宮?!”
福全須發一展,面露一絲慈愛的笑容,“老奴待會就去辦!”
我微斂笑意,輕輕頷首,方向太極宮行去。
福全,五十上下,做為宮內總管,當也見證了我娘從入宮,到寵冠一時,至最后的孤零離世。且,他也看著我自一襁褓女嬰,長成一個五歲稚童。要想查明過去的一切,他也不失為一個可用之人。但,福全做為父皇的心腹內侍,與父皇關系密切,而父皇當也將其視為他觀察眾人的一個耳目。如此一來,福全的片言只語,當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父皇的主觀判斷和對人的映像。若行事稍有不慎,便將招致步步皆失。故而,想從福全那里探聽信息,不得不慎之又慎。今日,他雖好言勸我,我卻不能輕易以此判斷,便貿然行事。
太極宮,乃歷代先祖朝會群臣和居住之地。因其乃開國先輩所建,裝飾頗為簡樸,且源于地勢之故,相當潮濕,所以文皇帝,也就是父皇的父皇,便遷至大明宮居住,不再在此歇宿和處理朝政,只做為朝會、大典之用。但,通常白晝,父皇也會在此停留,披閱折子,午膳,午休等。
這些都是福公公領我前往安仁殿的路上,與其攀談之果。
步步行來,據我一路所見之寬廣道路、雄偉宮殿看,其規模也相當宏偉,堪稱整座皇宮之最。不過,其屋無重彩,梁無雕飾,紅漆黛瓦,正如福公公所言那般,非常質樸,沒有一點皇家之華麗和奢靡之氣。另,其地勢確實稍低,且因一條御河盤旋環繞于后寢和苑囿,濕氣彌漫,陰潮不已。在這隆冬季節,更是如此。所幸其內,種植著四季常青之樹,既便寒煞如斯,依舊綠樹蔥蘢,枝繁葉茂,讓人嗅到一絲生命氣息。且,那一片蒼翠間,還點綴著些許梅樹。那盛開的梅花,紅得如火,白得似雪,為那本有些呆板的一片綠茵,帶來幾許絢麗之色,姹紫嫣紅,仿如春之已至。
父皇邀我午膳的安仁殿,便坐落于那一片紅白點綴的綠蔭間。
其面闊七開間,重檐廡式屋頂、白石臺基,除了闊些,與孝德殿并無二致。只是大殿風格上承襲了太極宮的簡約、樸素,匱乏貴氣和奢華。其廊檐下,一遛身著粉色長裙的侍女和一列穿著深藍圓領長袍的宮人正默然侍列。
隨著福全,拾階而上,近至門檻,不由駐足而立。
福全斜眸,以目色示意我稍待之后,躬身跨入大殿。
“陛下,泰康公主到!”小心翼翼的語氣,讓我嗅到了些許異樣。
“讓她進來!”低沉的聲音,略含不悅。
福全得令,驅身而出,揚臂邀我入內。
微微頷首,隨之而入。
抬眸悄眄,只見父皇劍眉微攢,雙唇緊抿,嘴角都近乎有些下彎。其烏瞳微縮,緊緊盯著我。
我屈膝施禮,柔聲說道,“臣女泰康,拜見父皇。”說著,俯身伏地,言辭懇切地向父皇致歉,“泰康遲至,耽擱父皇用膳,罪當……”說至此,不由停住話頭,暗忖接下之語,當如何續接。
斯時,父皇卻已啟口,為我開解了不知如何續語之尷尬。
“罷了,起吧!哪里去了?這半日才到!”責備之意,彰顯于話語,漫漾于眉宇。
徐徐起身,偷偷瞄向父皇身前那長約兩丈,寬約一長的案幾。其上,陳列著近百盤各式菜肴,或紅似焰火,或黃似初柳,或綠似翡翠,或藍似海洋,色澤絢麗,卻并無與之相匹的誘人香氣。它們皆冷冷冰冰,不似佳肴美味,更似拼花。
看來,父皇當等了好些時候。
直言相告,還是……思量間,不由想起了那日賞梅會的情景。靈機一動,計上心來。
嫣然一笑,款步走至父皇身旁,輕輕牽著父皇那寬大的鍺紅衣袖,柔聲撒嬌道,“父皇,泰康一直生活在寒冥谷,于其外之世界,頗為生疏。如今,初至京師,甚想游賞一下,一來,可熟悉風土人情,二來,可了解民間疾苦。晨間,去皇后處請安時,又恰逢上官旭,泰康便約上他,一同去逛了逛。”
一襲話簡明扼要地敘說了遲至之由,也搬出了兩位有力的證人。并且,為我今后出行找到了正當理由。
父皇一聽,眉頭漸舒,緊繃的嘴角,緩緩柔和。稍適,他輕輕頷首,“近來無事,你倒可四處看看。”說著,他指了指身旁的坐位,“坐吧!”說罷,便舉起玉箸,欲夾菜,卻發覺桌上菜肴差不多全冷了。
一直默立于父皇身后的福全見此情形,忙低聲說道,“陛下稍等,容老奴遣人熱熱再用,可好?”
父皇微微頷首,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玉箸。稍頓片刻,他卻打破了殿內的一片沉默,淡淡地問道,“泰康,今日去了何處?”
看來,父皇今日邀我午膳,并非有事告知,倒真象父女敘談般。他既有心,我卻便順水推舟,索性與之暢言一番。
我宛爾一笑,對父皇說道,“出宮前,泰康見到了福壽,就約上她,一同去逛了逛京城有名的‘馥春居’。”
“‘馥春居’?”父皇疑惑地望著我,“可是專售水粉、首飾的‘馥春居’?”
我點點頭,“東西雖無宮內精致,但樣式倒也新鮮。”
“聽說其生意興隆,朝中不少王公貴族,也時常光顧。”父皇若有所思地徐徐說道,似在陳述,又似在試探。
父皇做為一國之君,為何對一個專售婦女胭脂的商鋪,如此上心?難道其中……
想著,不由輕輕搖首,字斟句酌地說道,“興旺與否,臣女不知。不過,昨日看來,殿堂華麗,陳設講究,絕不是尋常店家。”
父皇點點頭,卻不再言語,只是兀自沉思起來。
默默地坐在其身旁,將晨間所歷“馥春居”的所有一切,包括陳設,物品,一一細咀一番,并不覺其有何異樣。反復思量多遍,不由篤定這店恐怕并無什么特別之處,而父皇如此留心,當是源于其后的……
怔想間,桌上那一大堆菜肴已全熱過一遍。父皇揀選了幾樣,待司膳官品嘗過后,方才開始用。
揀選、品嘗,揀選、品嘗,一番折騰,讓我疲累不已,且看著一大堆佳肴,卻不能敞懷大塊朵頤,讓我頗為不耐煩。好容易捱到用完膳,我趕緊起身告退。父皇因為要午休,所以并未留我。
出得安仁殿,正欲回寢宮,福公公已經為我送來了皇宮內通行的腰牌。看著那沉甸甸、黃澄澄的銅牌,心下不由悄然一笑。有了父皇的應允,有了這塊腰牌,日后我出入宮禁,當非難事了!
通行無阻地回到孝德殿,已近未時。
因我不在寢宮,一應值守侍女,雖依舊堅立崗位,但大都沒精打采,此刻見我回來,忙立即強打精神。
她們慌忙施禮,顫聲說道,“奴婢恭迎公主!”
環望殿內,清冷陰僻。冬日的暖陽,在這個時辰,已失去了午間的熱力,變得黯淡無光。
涼薄的光芒,透過門扇上的鏤空雕花,泄進殿內,在一塊塊整齊排列的青磚上,落下了大片花式繁復的陰影。冷寒之氣,在那陰郁中,業漸濃烈。
環望一下,不見含月身影,故而回頭喚道,“將含月叫來!”說著,又搖搖手,“你們下去休息吧!”說罷,徑自向后廳行去。
正欲和衣半躺于床榻,以候含月來為我更衣,卻驚覺半啟窗欞下的紫檀飛翅案幾上,似有些不同尋常。
筆墨紙硯,雖皆如晨間離去般陳設,并無半點移動,只是案幾中間似乎多了張紙箋?
疑惑間,不由站起身,行向案幾。
雪白紙箋,靜靜地躺在檀木幾案上,眉頭處,用墨色鎮紙石壓住。而其上那寥寥幾個墨字,早已干涸,深深地溶入了那紙箋的雪域之中。
“明日巳時‘馥春居’見!”
陌生的字跡,沒有落款,沒有題首,何人相約?又是何人送來?
細細察辯其表面,確認無毒后,方用手指捻起紙箋,細細閱覽。
不過幾個字,但反復咀嚼,依舊獲悉了點滴信息。
平淡的話語,不見威嚇或狠厲,說明下書之人于我并無敵意。另,句末那個“見”暗示我,約見之人,當是我認識,抑或曾見過的人。
沉思片刻,一個嬌小的身影,頓入腦海。我想,我已清楚相約之人是誰了。不過,目下尚不能斷定其與“馥春居”的關系。倘若親密,抑或“馥春居”本就是其所屬產業,那么今日父皇的留意,我便必得提醒。一國之君,注意江湖之事,若其未考慮利用,那么便只可能是剿滅。
思量間,一個輕柔的聲音,驟現耳畔,驚擾了我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