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喟然深嘆一息,沉緩說道,“你的身體自幼便長年寒徹如冰,爲師告知你乃因屬陰之體練了寒冥功的緣故。”
“難道不是?”迷惑深深,雙手不由悄然交握。
師傅凝重地注視著我,慢慢搖了搖頭,“並非如此,那是因你中了一種至寒之毒。時至今日,爲師也不知其名。起初,本欲以正派武功,滾熱真氣爲你驅毒,孰知反而招致毒浸更深。無奈之下,只好採取以寒對寒之法,沒想到竟然頗有效果。這,便是爲何要你苦練寒冥功之故,也是你爲何一直冰寒的緣由。”
“中毒?”難以置信地望著師傅,失口相問。
師傅點點頭,繼續道,“寒毒雖有效控制,且已漸爲寒冥功所用,加深了寒冥功之功力,但其到底有何危害,爲師也難以料定。”
幸與不幸,不過一念之間。我能擁有疼我的師傅、外公,愛我的哥哥,還有那高高的皇城內,對我暗懷關切的父皇,還有何不足?況,命已如此,我也不會自怨自艾。
長嘆一息,竭力擠出一絲笑意,“師傅勿憂,目下雪兒很好。”
“唉!爲師無能,無法爲你解毒,愧對你外公,愧對你九泉之下的娘!”師傅目色沉醪而悲涼,濃郁的哀愁,如煙靄般瀰漫其中,其舒展的眉頭,緊蹙成團。
娘已過世多年,師傅的心結也當解了。既便真得一生都不能忘懷,但我也希望師傅能快樂起來。娘與師傅之情緣終破,師傅雖有過,但責不在他。當初,師傅若知悉後果,我想,絕不會執意撇下娘,奔赴北地。再者,娘若在天有靈,必是也希望師傅能開心的。
思定之後,不由含笑勸慰,“師傅不必自責,師傅爲娘,爲雪兒,已做了很多。雪兒一生,都難以償還些許,何來愧對一說?”說著,上前一步,正視著師傅那烏黑澄亮的雙眸,鄭重說道,“娘在九泉,若知你爲她沉鬱十餘年,定會非常難過!”
師傅一聽,目色更深,沉到無窮無盡,又似瀚海,波潮洶涌,浪濤無數。其眸光縹緲,失去了焦點,似在追憶什麼,又似在思忖什麼,……
風靜幽庭院,
日暗煙深樹。
生死兩重天,
情深魂欲斷。
良久,師傅方緩緩斂了思緒,啓眸對我說道,“可還有他事需交與爲師幫忙?”
沉想一刻,不由說道,“昨夜大明宮值守將領乃左衛校尉李耳,負責皇宮安全的乃左衛將軍陸遠,煩請師傅調查兩人之背景!”
昨夜,黑影現身,卻未下手,其顧慮當從此下手。
師傅聽聞,立時會意,他重重地點點頭,“放心,爲師儘快辦妥!”
說話間,哥哥已悄然回到了身旁。他衝師傅躬身施禮,“師傅,一切已準備妥當。”
師傅微微頷首,“隨我去書房!”說著,他轉過頭,對我囑咐道,“出來多時,不宜在此久留,當速回!”
我點點頭,抱拳作揖,以江湖之禮與師傅道別,避免其又施大禮。
“師傅保重,雪兒告辭!”說罷,側首,深深地望了望哥哥,方轉身離去。
出得師傅府邸,便戴上斗笠,騎著馬兒,直奔皇宮。
日上當頭,暖輝直射。蔚藍天際,浮雲朵朵。寒意略減,如沐春暉。
大街繁華,熱鬧喧囂。摩肩接踵,人流涌涌。攤販叫賣,人聲鼎沸。
如此擁擠的街巷,實難容黑馬奔馳,無奈之下,只好翻身下馬,牽著寶駒,徐徐而行。到得皇宮外的廣場,已近午時。
揚首張望皇宮宮門處,值守的侍衛已經換了班。陌生的面孔,肅穆而莊重。錚錚鎧甲,銀亮刀槍,在燦爛的陽光下,泛著耀眼的光芒。
牽著馬兒,緩步走向皇宮大門,尚距十餘步,兩個於城門處列隊值守的侍衛,已經大步上前。一個短髯黑麪,銅鈴眼。一個面龐白淨、眉眼修長。兩人年紀均在三十上下。
“站住!”厲聲大喝,四目圓瞪,威威凜然。
我雙眸一擡,眼波一轉,瞥了瞥相攔兩人。
“小女娃娃,竟敢擅闖皇宮?!”執羽橫槍,攔於我前。
我宛爾一笑,“有牽著馬兒擅闖的嗎?”
兩人一怔,相互一望,那白淨侍衛眉目一轉,面色略微緩和,“看你情形,也非尋常百姓。然,皇宮禁地,非玩樂之地,當速離去,以免蒙受無妄之罪!”
正欲啓口,突然感受到一束戲謔趣笑的目光。循望而去,只見濃郁茂密的大樹下,一抹若清靈天空的水藍身影,倚樹而立。其旁,尚有一匹棕色的高頭駿馬。
上官旭?他不是陪著福壽公主嗎?
斯時,早間他故意任我離去之事,又躍入腦海。
淡淡瞥他一眼,斂了目光,對面前兩人,輕聲叱道,“多謝二位好意,可此處乃我家,如何離去?”
二人不由一愣,驚駭之色,如海如雲,盈溢於烏黑似子夜的眼底。轉瞬,那白淨侍衛似頓悟什麼,眸光不由一亮。而那黑麪侍衛卻已不由失聲道,“莫非……”
“上官旭拜見泰康公主。”平直無波的聲音,我聽來,卻怎麼也不對味。
回眸一瞟,方纔尚兀自獨立樹下的他,不知何時,已悄然飄至近旁。
“免禮!”說著,側首靜靜地望著上官旭,盤算其此刻施禮之意圖。
解圍?似乎尚無他出現的必要!
細細打量,只見水眸微漾,笑意溶溶,深邃如夜空,難辯絲毫心緒。
斯時,那攔住我的二人已經收槍,單膝下跪,誠惶誠恐地說道,“末將不識泰康公主尊駕,妄自攔截,還望公主恕罪!”
“罷了!”我將馬疆扔給那白淨侍衛,卻不搭理上官旭,徑自走向宮門。
上官旭上前一步,手一揚,似邀請,卻又似攔住我,“公主,可否借步說話?”
難道他在此等候,是爲了……
眉毛一軒,有些詫異地望向上官旭。略一躊躇,終是決定任其暢言。默然舉步,行向那大樹下。
“上官公子,有話請說!”面向大樹,望著那深棕色粗糙的樹幹,淡靜而語。
上官旭靜默一晌,方含笑說道,“雪雪,今日你當謝我!”
“謝?”不置可否地一笑,轉過身,凝望著似笑非笑的上官旭,“上官公子不覺自己妄自尊大嗎?”說著,我一面緩緩來回踱步,一面繼續道,“上官公子這‘謝’若源自出宮一事,那讓我忍不住貽笑。”說至此,不由斜眸,瞥了瞥上官旭。
上官旭淺笑含凝,眸意深如許。
“倘若指‘馥春居’助我離去,那更是有些自吹自擂了。事本起於你,相助不過順理而爲。”說著,不由停在他身前,斜眄著他,隱意深凝地看著上官旭那雙烏黑閃亮的眼瞳,“若必得言‘謝’,似乎倒是你當謝我,給了你如此好的機會!”說話間,上官旭與福壽喁喁細語之景,又浮現腦海,心下沒來由地一梗,似浮波漣漪,驟現心湖。
上官旭不以爲意地瞄我一眼,眸深似海。
“雪雪,當真這般以爲?”似不置信,又似暗隱試探。
重重地點點頭,卻不由自主地撇開目光,避過了他的探詢。
“雪雪,倘若真是那般想法,爲何不敢正視?”上官旭傾身探首,在我耳畔吐氣如蘭。
幽幽氣息,帶著點點暖意,噴灑在我的耳際。
恍然大悟,自己心事,已爲他探破,臉不由驀地一紅。恨恨地白他一眼,扭過頭,挪移數步。
上官旭淡笑不語,晶亮似寶石般的眼眸,明輝閃耀,眉宇微展,似洋洋得意,又似帶著幾分促狹。
“雪雪,誠然,若我不在,你同樣可出宮,卻不能這般隱秘地達成自己所行。”說著,上官旭眉毛一揚,那雙水波旖旎的桃花眼,莫測高深地望著我。
聽聞他語,目光不由一沉。晨間他那般故作不知,容我離去,雖是自己過於自信,才招致被其欺瞞,但他那良善的僞裝,卻也是誘因。
“再者,既然你已選擇了迴避皇上,支會皇后以出行,那麼便不可避免地將遭遇在下和福壽,既然如此,那麼‘馥春居’內,在下助你離去,便不是因在下而起,由在下而終之順理之事,而是在下相幫於你。且,這般還能造出你因福壽與在下親密而氣離之假相,以掩飾你此次出宮之真正目的。”說至最後,他黑眸一暗,似兩汪子夜下的碧潭般幽深。
他的話,於我之心境,好似火上澆油。簇簇怒火,“嗖”地竄得老高!
“上官公子既然全部知曉,晨間何不直白於你皇姑?”雙眸緊緊鎖住上官旭,一字一頓地說道。
說話間,方纔師傅的話語又映入腦海。
雖然從目下諸般情況看,當年我自興慶殿摔下之事,皇后不一定是幕後真兇,倒似有人暗中使計,意圖達到一箭雙鵰之目的,但這些畢竟乃我個人之猜測。且,正如師傅所言,興慶殿,乃皇后寢宮,非一般人能進。要想在那裡做些許手腳,沒有皇后默許,卻也絕非易事。而自入京伊始,皇后便一直似有意拉攏我和上官旭之關係。這緣故,倘若真是如張公公所言那般,那麼兒時,我娘可是她之勁敵,不說除之而後快,卻也絕非可爲同盟之人。既然如此,當時的皇后爲何讓上官旭與我玩耍?這,對於尋常百姓,或許只是孩童遊戲,但在這冷酷的皇宮中,卻早已變成了相關於政治之事。
思緒重重,如隆冬稠霧,漫渺迷惑了我的頭腦,整個人如墮迷宮般。
不過,不管如何,上官旭在早已料知一切的情況下,卻沒有直言於皇后,而是選擇在此等候,他必是另有所圖的。同時,也說明其與皇后並非完全同心。思量間,上官旭與張公公夜談的情景,又閃現腦海。他那一副副不以爲然的冷嘲,更堅定了我之前的推斷。
上官旭意在何爲,目下我尚不明,但這或許將可成爲一個契機。只要善加利用,不難將其變成從狡詐的他口中獲取兒時信息的籌碼。兒時之事,如今我已忘得一乾二淨,但他卻定是記得的。這,恰是我查撤娘之冤屈的一個重要線索。因爲我以爲害我之人,既便不一定是那設計我娘之人,卻也絕對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當然,這一切要儘量自然,否則極易爲精明的上官旭察覺。
思定之後,望向上官旭,只見他眸深似海,心緒如潮奔涌,若狂風即來,又似暴雨將臨。
“宮門深似海,非你想象!”上官旭強壓怒火,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自牙縫裡硬生生地擠出幾個字來。
簡潔的話語,雖暗隱點點生硬,卻也悄含一絲若有若無的勸慰之意。我那本冰凝的心湖,不由微裂一絲縫隙。
輕輕一嘆,一絲悵然氣息,自口中噴薄而出。
“上官公子好言規誡,雪琴自當銘記。”說罷,深深凝望稍許,方轉身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