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馬回宮,月已橫空。
溶溶月色,自九天瀉落,灑滿大地。巍峨的宮殿,翹角飛檐,默立于清輝中,散發著一層淡淡的銀芒。繁茂幽深的綠樹,密影一地。悠悠夜風,不時而過,葉動影碎。
我向宮門處值守的侍衛亮了亮腰牌后,便將馬兒交與他,兀自從左側小門洞步入了皇宮。在廣場內穿行數十步,拐入了西向東小門,進入了幽暗的抄手游廊。此處乃進入大明宮和興慶宮的必經之地。
往日,這里五步一燈,十步一火,明耀如白晝,且數十米的長廊內,設有十數個侍衛。而今,卻不知什么緣由,撤去了所有的燈火,調走了全部侍衛。盤旋蜿蜒的游廊內,孤清幽暗,暗黑陰冷,唯有那高懸于空的明月,灑下片片清寒的霜白。
凝望著那黑白交映的青磚,幽謐凄清的長廊,一抹陰云浮現心空。思量片刻,終決定施展“絕影”,迅速掠過這詭秘的長廊。
方行數丈,一抹黑影陡地自廊邊樹叢一閃而出。
心“咯噔”一下,暗自叫苦:此番遭遇“鬼影”,我可謂在劫難逃。轉瞬,一絲僥幸,若夏日閃電,頓現心空。不知上回相救之影,會否……
思忖間,黑影已若流光般閃至我的身旁,她再一次故伎重施,狠狠地扼住了我的喉。
脖間束縛緊固,呼吸越發困難,憋悶的感覺,自胸間漾起,漸漸漫至頭。思緒混沌,漸入空茫之境。……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頸間的禁闔,攸地消失。我本能地張大口,用力地喘息著。
心神稍寧,側眸一看。一個高大、修長的黑影。正與一抹纖秀地身影,廝殺在一處。
黑影翻飛。格斗激烈。招招毒辣,不置對手于死地不善罷甘休。
看著那一招急似一招,一招狠似一招的對峙,心不由揪緊,非為自己,竟是為了那兩度于我危難之時。出手相救的高大黑影。
那秀麗身影,今日不似前日遇阻便收。而似拼命般,瘋狂地出招攻擊,不做半點防護之勢。那高瘦的黑影,也寸步不讓,拳掌相交。直擊對方要害。
騰騰殺氣,自交繞格殺的黑影中,悄然而起。
斯時。那秀麗身影,若流星般一閃,飛至高瘦身影地背后,就勢出掌,欲擊拍其背心要害處,置之于死地。
眼見其危,我不由瞪大雙眼,緊鎖其狀,全身汗毛不由自主地豎了起來。
高大黑影,似早已察覺,他若閃電般攸地一轉,順勢一側,避過那襲來的重擊,旋即,手起掌落,直擊中纖秀黑影地背心。她猛地向前趔趄數步,終站立不穩,摔倒于地。那搖落的影子,似東風送春般,寥落枯零。
明輝下,那抹高大、修長的黑影,靜駐于距我數步之遙處。他側首相望,點點憂傷,絲絲冷凝,悄然而升。
高棱的鼻子,豐潤而厚薄適中的唇,棱角分明的輪廓,極為熟捻。就在大半個時辰前,我方見過。眸光一落,打量一下那暗黑地全影,心中之前的揣測已經篤定無疑。
若潮汐般激涌地感激和掛心,漸漸褪卻,隱于心底的利益攸關,若雨后彩虹橫亙心空。兩種心緒繁復交纏,若打翻的五味瓶,漫漾心田。怔想間,剛才河畔一幕又閃現腦海,怨、惱、羞、怒,和著之前的感激、憂心、利用,一起涌起,若夕陽暮靄,若冬日稠霧,相互融合,辨不清彼此,……
雖然我對昨夜相救于我的黑影身份篤定無疑,但終屬猜測。故而第二日一早,我便飛鴿傳信與凌紫萱,讓其立即查徹“鬼影神功”之事。
消息傳出之后,我便依常例閱覽史籍,然捧起書卷,神思飄渺,一會飛至昨夜河畔,一會躍至子夜長廊,那雙或冷寒如冰,或笑媚如花,或情深如海地桃花眼,更似魔咒般,浮現腦海,揮散不去。
覽卷一個時辰,一行字尚未入心。
難道我真得……
不,不會,我覺得自己是愛哥哥的。可昨夜之情狀,畢竟事實,無可抵撥。抑或,為其邪魅所誘惑?
我不由暗暗搖了搖頭。他與哥哥之性情的確相差甚大。哥哥,若似高山雪蓮清空出塵,他便好似玫瑰熱烈嬌艷。哥哥,溫柔、細膩而清冷,他,精明、狡詐而詭計多端。然,我非容易受迷惑之人。況,以我之個性,更喜歡哥哥那樣地。那么究竟為何會如此呢?迷頓的心境,自己難解。
冷觀上官旭,他數次相救于我,就算出于利益相關,但為凌杰遮掩之事,卻非關于利益。而在與之相處時,其于言行中流露的點滴真情,卻也是無從抹殺的。誠心而論,他于我并非全是利用,真情尚是有的,只是多少,確實難辨。況,他曾對我說過,皇后是他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人,她幾乎改變了他一生。若非她,便沒有今日的上官旭。既然皇后于之這般重要,那么他于我的真情,可謂少之無幾。就算有一些,也難以擺脫“利用”兩字。畢竟,較之其他弟妹,我母妃一族甚為單薄,且僅有的外公和師傅,也頗為恭謹、清廉,日后不會有過重的權欲之心,更不會過河拆橋,置之死地。
我不知道這是否算是自己為自己辯說,但不管如何,此番想來,之前的迷惑和困頓,驟然清朗,若云開霧散重見天日般豁然明亮起來。而對哥哥的思念,也隨著心境的開朗而綿密深長起來,若迢遞春
延不絕。
擱下書卷,起身走向衣柜,欲換身衣裝,前往師傅府邸,見哥哥,順便問問福全之事。
就在這時,身后驟然傳來了父皇溫厚、帶著幾分磁性的聲音。
“雪兒,又要出去?”
回眸一看,父皇不知何時已來到了我寢宮的外殿。
他一身紫紅色的便袍。腳踏棗青色便靴。那雪白刺眼地內衣,自便袍圓領露了出來,襯得那一襲紫紅更加紅暗。其與父皇紅潤面色交相輝映,加之他那雙熠熠奪目的眼眸和光潔的額角、臉龐,使父皇看起來。成熟穩重、俊逸超凡。
“臣女雪兒,拜見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我連忙轉身,折腰施禮。
記不得從何時起,父皇開始以“雪兒”喚我。而我也不好刻意拉遠距離,只好隨之以“雪兒”自稱。
“免禮!”父皇踱著方正的步伐,進入了內殿,“又去宮外玩耍?可有人作陪?”
我站起身。恭謹地回道,“很長日子未去見過師傅了。今日得空,欲去看看!”
父皇信步來到書案旁,揀了旁側一張檀木圈椅,就勢坐下,“嗯。他近日忙于軍務,頗為勞累,順便替朕給他帶個話兒。注意休息!”
“是!”我忙應聲回道。
父皇端起侍女為其送來的香茶,小啜一口,正要擱下,余光卻瞄到了書案上我方才順手撂下地史籍。
“雪兒在看前朝史籍?”父皇將手中茶盞置于案幾上,順手拿起了那卷書。
“隨意翻翻!”我微移數步,來到父皇身旁,垂手而立。
“張凌此人,如何?”父皇隨意翻了翻書卷,漫不經心地問道。
張凌,乃前朝有名的將軍。他于皇元六年,在文、武會試中拔得頭籌,獲取了文武兩個狀元。爾后,憑借當時武試主考陸冀地寵愛和保薦,一躍為征西大將軍,統帥六軍,直面當時自西北境入侵的外族——天宛。因為他年輕、勇猛,又頗具謀略,故而戰戰皆勝,將原本發誓要一統天下的天宛族,直接趕回了北方,還把天宛族花了數十年建立的新都——回城,一舉傾滅。天宛族遭此重創后,一蹶不振,不久便被新興的燕脂國給取代。然,此人也是因為年輕才高,又頗有戰功,故而鄙睨他人,眼高于頂,且又不善體下屬,終落得為下屬揭發謀反而身首異處。
對于張凌,他出言不遜,目空一切,我想不假,但說其謀反,我卻不信。據我所看,這謀反不過是場戲。其根本在于,張凌傲睨眾人,不善處事,兼之功高蓋主,引得當時暉穆宗猜忌。
“千里之馬,需擅于駕馭之人。”我思量一晌,道出了這樣一句隱晦的話語。
“若不善駕馭之術,偏又面對這樣一匹良駒,當如何?”父皇側首,望著我。
斯時,我陡然想起了凌紫萱,她豈非正像一匹難得地千里之馬嗎?
我沉吟一晌,緩緩說道,“無欲乃剛。然,世間萬物,不論人畜,皆有欲,有欲便有弱點,有弱點,便能為之一用。”
父皇一聽,晶亮的黑眸攸地一橫,瞄了瞄我,“若馬倔強,不為你用,當如何?”
倘若真是如此,我必定痛下殺手。不為我用,也不能任其為敵所用,雖然這情形,只有一半地可能。但,這樣狠厲的話語,在父皇面前直語,卻多有不妥。
想了想,不由舉眸,笑望父皇,“父皇會如何?”
父皇一怔,轉瞬,那幽深若碧潭般的烏眸更加沉黯,似風高月黑下的鏡湖般。稍適,他嘴角一揚,微笑道,“雪兒頑皮,竟要將朕一軍?”
我忙垂首淺笑,“雪兒不敢。”
“呵呵。”父皇仰首大笑,“去看你師傅吧。”說著,他站起身,就欲向外殿走去。
“是。”我忙傾身施禮,“雪兒恭送父皇。”
父皇方行數步,卻又驀地停駐。他回轉身,對我說道,“你的生辰是下月初十吧?”
我驚愣一刻,垂首說道,“多謝父皇掛記。”
“嗯。”父皇微微頷首,“朕沒記錯,當是十六了吧?”
“是。”
“十四及芨,朕未能為你操辦。如今回宮了,朕為你補上。”說罷,父皇一扭身,緩緩離去。
補上?莫非此番父皇要大肆操辦我地生日?
其余弟妹可是如此?還是單為我?
不知不覺中,我對父皇又多了幾分真情,心底期盼著他待我能不同于其他弟妹。雖然,他容我進書房相幫已是破例,可這對于長年養于宮外,母妃又因禍而被貶的我而言,還難以力證其對我之情誼。故而,我期盼著能在更多的事情中,獲得明證。而今,這操辦生辰一事,又似乎增強了我心中那小小地期待。雖然,師傅教誨、養育了我,我對其之感情,深瀚如海,但父皇那天生的血親,依舊難以忽略。況,當年之事,不能全怨父皇。
此刻的我,猶似一個希望能得到爹娘更多愛護的孩子,翹首期望著愛的降臨。興奮,喜悅,而又誠惶誠恐。而皇室所固有的冷漠無情,漸漸飄至腦后。或者說于父皇我是有所期待的,他仿似我最最珍愛的玩具,不容他人搶奪,若有人想窺覷他,我會不折手段,置之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