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心事很重,除了每日與我一同接受師傅的授業、解惑、修行之外,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樹下,或者遙望高聳入云的險峻山顛,或者仰視那蔚藍、空高的蒼穹。其實,說是望,卻也不甚確切。因為那瑩亮、水潤似黑晶石般的眸子,空洞而無神,似在追憶什么,又似在沉想什么。我想,這必是與他緣何來此有關。雖然,自以為,宣泄出來能減緩傷痛對心靈的侵蝕,可是哥哥只字不提,卻也無計可施。
冬去春來,大半年過去了,哥哥的臉上依舊沒有一絲笑容。那仿似夕陽下迷朦霧靄般的憂傷,如昔般暗隱于哥哥清冷的面頰上、濃黑的劍眉中、碧潭般深邃的眼眸后。師傅看在眼里,疼在心中。雖然不曾與我談過,可是從他看著哥哥那揪心的眼神,便一切了然。
滄海桑田,時光是淡忘一切最好的工具,可是對于哥哥這樣將感情深藏于心的人,卻絕非一劑良方。思來想去,終于尋了個極佳的辦法,雖然不能讓他完全放下,可是或許能讓他重新笑起來。
一個晚風習習、繁星朗朗的春夜,我攜琴來到了谷中一處依山之地,讓月姐姐幫著置好幾案、焚上清幽的茉莉香后,便開始撥弄那仿如蠶絲般的琴弦了。
纖指一揚,一個低沉、混重的曲調,便自琴弦間飛揚而出,悠悠飄向深邃的夜空,溶入了無盡的黑暗中。
這曲《廣陵散》,自學會后,我通共也只彈了一次。而學它,也比其他的琴曲,多花了數倍的功夫和時日。這倒不是說它有何其難也,只是因為它過于悲傷罷了。今日,特地選此曲,自是有番用意,只是不知哥哥……
輕嘆一息,我斂了神思,專注地彈奏起來。
隨著指尖地輕拂,一串串委婉哀傷的曲調,如流水般傾斜而出,漫至微寒的氣息里,在沉寂、暗黑的山谷中,悠悠回蕩。斯時,山風吹拂,百草紛紛。“唏唏嗦嗦”的聲音,似在為悲愴的琴曲和鳴。遠處,“叮叮咚咚”的水聲,似因曲而傷,在悲咽哀鳴。
那琴聲初時,哀沉、低鳴,似六月飄雪,又似冤魂哭泣般,漸漸地,越發悲傷激昂,一會象大風吹林、大雨落瓦,一會如野鹿呦呦鳴叫、如失群的雛雁夜里長嘶,往復回旋,教人不禁黯然淚下,真真“一鼓息萬動,再弄泣鬼神”。
一曲終結,余音尚在耳畔繚繞不絕。已經完全沉浸在其中的我,久久難抑內心的傷感。非只為曲,倒有些有感而發。畢竟,時至今日,我對爹娘,連姓甚名誰,尚一無所知,更不曉其生死之狀了。當然,倘若他們也有如曲中所述聶政爹爹那般悲傷的故事,或許我也會如聶政般為其報仇,只是……凝想間,只覺胸中壓抑、沉悶,似將窒息般。爾時,也完全忘卻了今夜所行之目的。
長嘆一息,正要起身,余光卻瞄到了一個白色的身影。他靜靜地立于尺高的草叢間,目不轉睛地望著我。那閃爍著顆顆繁星的黑眸,泛起了一層淡淡的水霧。
“你……,已知曉一切?”輕輕的聲音,帶著一點點微顫。
我稍怔一瞬,搖了搖頭。
“那……”迷惑不解,隱于其間,顯露無疑。
說話間,他已經垂下眼簾,竭力掩飾著內心激越的情緒。
“我知曉……,哥哥,心里有事。”說著,我徐徐站起身,繼續道,“那日初見于谷口,從外公和師傅待你的情形,我便猜你非尋常人等。”說至此,瞟了眼默立的哥哥,“而那把從不離身的劍,讓我想到哥哥必是初經喪父之痛。所以……”
并非有意撕揭哥哥心底的傷疤,只是因為我希望哥哥能開心起來。
春天的子夜,依舊帶了幾分冬日的余寒。方才柔和的夜風,變得猛烈起來,那“嗚嗚嗚”的聲音,似鬼哭,似狼嚎般。它們,山谷回旋游蕩,搖動了密密的山林,吹折了殷殷綠草。
我和哥哥,就這么默默地立于山坡之上,傾聽著這沉夜悲曲,……
“爹和李叔,……,為玄羽劍,……”余下的話語,全化作了一聲惆悵而沉重的嘆息。
依舊低垂眼瞼,看不到他烏黑的眸子,可是從他眉宇間那淡淡的憂傷可知,哥哥此刻哀悲難抑、
“就是那把烏黑的長劍?”我側眸,不置信地望著他。
哥哥點點頭。
“故而,你滿心仇恨?”我順著常理,繼續說道。
哥哥卻意外地搖了搖頭。
“為何?”我不由瞪大雙眼,詫異地望著哥哥。
悖于常理,讓我狐疑不已。
“他們乃強取。”哥哥的聲音,不帶一絲情緒。
“強取?”我不解地望著哥哥。
哥哥輕輕頷首,“玄羽劍,本為我族祖傳之物,可惜在祖父手里,被……”說至最后,只是輕輕一嘆。
“那劍有何特殊之處?”說話間,將哥哥那把烏黑的長劍,細細思憶一番。
哥哥重重地搖了搖頭,“我也一直深思,它為何值得爹和李叔不惜……”余下的話語,化為了無聲的氣息。
哥哥奕奕閃亮的眼眸,又變得空洞而無神。他的思緒似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世人既爭,必有其可爭之處。我想,師傅和外公必是知道的。只是現下不肯……
既如此,何須再議。
想著,不由轉移話題,“那你為何不與你娘……”
哥哥微怔一刻,方低聲道,“早亡了。”
我一聽,忙滿含愧疚地說道,“抱歉。”
心底卻似打翻了五味瓶般,百種滋味,一齊涌現,交揉著,分不清彼此。
因為和哥哥雙親亡故相比,我不知是該覺得慶幸,還是當悲傷。
哥哥淡然一笑,搖了搖頭,“看不出你小小年紀,竟也……”說著,哥哥已經走到了我的身旁,低下身,準備抱起幾上的琴。
我淺淺一笑,“我連爹娘為何人,尚且不知,哪里又會有你那般傷感?”
“啊?”哥哥放下琴,直起身,驚詫地望著我。
“師傅和外公都說待我長大了,再告訴我。”說著,彎下腰,抱起了我的琴。
“哦。”哥哥若有所思地答道。
“你知道?”我狐疑地瞅著哥哥。
哥哥搖了搖頭,“只是好奇你既無類似的經歷,又怎會將這曲子,彈得如此真切感人?”
“呵呵,其實我彈得并不好。只是因為你心有所感罷了。”說著,我已經舉步向別舍行去。
自那以后,哥哥那俊逸、清冷的面頰上,隱匿的殷殷悲傷和憂痛,隨著送暖的春風,慢慢散去。雖然,他依舊少言寡語,可是偶爾也會露出一絲淺笑。那笑容,既似微風般和煦,卻又似雪蓮般出塵。那黑盈盈的眼底,仿似絲絨般,瑩潤,卻又含凝著一抹如水般的寧靜。
看著哥哥心結漸解,師傅也十分高興。有一次,他慈愛地撫著我的頭,和藹地說道,“雪兒,你一稚齡孩童,難得心思,竟如此玲瓏剔透!”
這可是我長這么大,師傅頭一次當著面兒夸我,心里那個高興勁兒,真是甭提了。
“那全是師傅教導有方啊!”笑逐顏開,可也不能忘了師傅。
“呵呵。”師傅贊許地笑著點點頭。
不過,有一次,我卻讓平日頂多僅是淡笑的哥哥,足足笑了一個時辰。
對于詩詞,師傅以為是玩物娛情之物,日常不許我倆花費時間,可是我和哥哥,卻都非常喜歡。故而,常常背著師傅,悄悄地看。
那日,和風麗日,蒼穹空高。芳草碧綠,繁花似錦。
師傅午后歇息一刻后,便按例出外采買。
我和哥哥,便潛入師傅的藏書室,翻出了平日師傅不許我倆涉足的詩詞,坐在樹下,細細品賞。
吟誦咀嚼,好一陣后,我不盡玩興大發,遂沖一旁看書的哥哥,說道,“哥哥,我考考你。”
哥哥嘴角一揚,微笑著點點頭,“答出了,如何?”
“我輸,任你處罰。”我瞟了眼哥哥,得意地說道,“那倘若你輸了呢?”
“也任你處罰。”依舊淡笑著望著我,眼里卻溢滿了寵溺。
我“呵呵”一笑,沖著哥哥擠擠眉,徐徐說道,“王勃的《騰王閣序》中有一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是化用誰的詩句?”
哥哥一定答不出,因為他近來看得多的是詩詞,卻極少翻閱文賦。
哥哥一聽,瑩黑眼底里,微曲的嘴角邊,那百日不變的雍容笑容,頓時凝固了。征愣半晌,終于垂下眼簾。
“哈哈!難住哥哥了!難住哥哥了!”我高興地一把扔掉手中的書卷,一骨碌站起身,拍著手,雀躍不已。
在我歡快的笑聲中,一抹紅暈爬上了哥哥白皙的面龐。
“你要如何?”他微垂著頭,低聲問道。
我眼骨碌一轉,慢慢說道,“我研制的數以千百計的藥,大都還從未試過,不如……”說著,賊嘻嘻地一笑,偷偷瞄了瞄哥哥。
哥哥立時劍眉一簇,恨恨地望了望我,卻終究并未說什么。
看著他那氣呼呼地模樣,我心底不由笑開了。
要知道,哥哥是極有涵養的人,平日難得一見他如此動容。
“不過呢……,我自然不舍得害哥哥,不是?”我謔笑著,踱到哥哥身旁,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你可知道?不會是……”哥哥早斂了方才的不悅,不置信地地瞧著我。
“哥哥放心,我自然知道。”說著,背著手,圍著他慢慢繞一圈后,方說道,“庾信《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中的‘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
到了此時,哥哥終于泄了氣,有些懊惱地望著我,“哪種藥,你可想好?”
我抿嘴,軒眉,故作思慮狀,“傷身取命的,自然不可。殘損肢體,絕不能用。動情溢性的,……”說著,戲謔地瞄了眼哥哥。
此時,哥哥早已漲紅了一張臉,眼見我瞅向他,索性取過書卷,遮住了臉。
“呵呵,當然更不能用。”說著,我故作爽快狀,大聲道,“這樣吧。就‘川流不息’和‘開懷大笑’,你自個兒選吧。”
“川流不息?開懷大笑?”哥哥移開書卷,露出半張臉。
我點點頭,解釋道,“服了‘川流不息’,人將涕泣不止。”說著,連比帶劃、形象生動地向哥哥示意。
哥哥立即皺緊眉頭,斬釘截鐵地搖頭道,“不用。”
“那只好‘開懷大笑’了。不過,服了它,人將咧嘴暢笑,興奮不已。”我故作為難地看著哥哥。
哥哥躊躇片刻,終于還是極不情愿地答應了。
眼見詭計已成,心下暗笑不止。
其實,能用的藥,多了去,什么“手舞足蹈”,什么“哭笑不止”,什么“百寒一顫”,不過,因為我特別想看看哥哥放聲大笑的模樣,希望哥哥能完全放下那些世俗所謂的修養和潛藏于心底的心事真正開心一回,才故意如此。
清朗的笑聲,似清泉鳴響,又似陽光般燦爛,它們在山谷中,悠悠回蕩,不絕于耳。
不知出了何事的月姐姐和晴姐姐,急步走出了屋子,一看究竟。
而我卻站在一旁,用好奇的目光,看著第一次張口大笑的哥哥。
雖然他眼凝惱怒,面容僵硬,有點迫不得已之感,但那笑容真是好看,仿似幽蘭怒放。
“雪兒,你是不是又在頑皮?”月姐姐望著哥哥,狐疑地問道。
我忙搖了搖頭,“沒有。沒有。哥哥開心罷了。”
若讓月姐姐知道我給哥哥下了藥,還不得耳提面命幾時呢!
“是嗎?”一個威嚴的聲音,在身后驟然響起。
剛才,還有著點點新奇,有著絲絲好玩心態的我,頓時傻眼了。
我哭喪著臉,緩緩轉過身。
身后站著的,不是師傅,是誰?!
給哥哥服用了解藥后,我便被師傅扔進了寒室。這回,可是七日七夜!
不過,好在哥哥不忍我獨自一人,也進入密室來陪我。
在哥哥的呵護中,在月姐姐的寵溺和晴姐姐的陪伴下,在師傅的淳淳教導下,我逐漸長大。
轉眼,五年過去了。
這日,又是一年一度的“七夕”。我、月姐姐和晴姐姐,按例乞巧。可是,卻發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