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雙足一彈,若流星般,飛出丈遠,悄然尾隨而去。
纖長黑影,如夜冥幽靈,又似怪獸,如光影般,沿著石徑行數丈遠,便拐入旁側的林蔭狹徑,奔值守侍女的角房而去。
正欲提氣跟上,卻驚覺幾絲異樣。然,一時卻又有些迷頓,難覓根源。
稍駐一晌,將之前的影像,置於腦海中,琢磨片時,方頓悟其中隱匿。
影現(xiàn)身無!影現(xiàn)身無!難道是鬼?
我立刻一驚,人仿如被人掏空心肺,又似萬千惡靈吞嗤著我心之脆弱,如滔天海浪般的驚懼,席捲心岸,猛烈拍擊。
不覺間,我的雙拳,悄然握緊,點點寒意,早已爬上了後背。
心,急劇跳動,似將蹦出胸膛般。
不!不可能!
倘若真是鬼,必不會如這般,有影無形。退一步而言,就算真有鬼,也定是宮內冤魂,說不定當是孃的魂靈現(xiàn)身,如若這般,於我更無需懼怕,當欣喜方是。
深吸幾口氣,暗自鎮(zhèn)定一下自己的情緒,心海漸靜,腦海清明。
細細思忖,一切瞭然。
方纔那幻影,很有可能是有人施展了上古奇功——“鬼影神功”。
據書中記載,“鬼影神功”是一種利用人的身魂暫時分離,以魂控影,通過傷人之影,以達到致人死地的目的。其修煉之法,已失傳甚久。
想著,已自暗中運氣,施展“絕影”,若流光般,追逐而上。
剛行數步,兩聲淒厲而尖銳的聲音,若利劍般,破空而現(xiàn),撕裂了周遭的寧靜。
“啊!”
“啊!”
糟了!
我初至皇宮,第一次夜宿孝德殿,倘若侍女便身遭意外,絕非好事。不僅讓父皇覺得陰鬱不樂,且還給欲致我死地的人於口舌,甚而那些與我並無深仇,只是嫉妒於娘,妒恨於我的人,也會利用此契機,暗落井石。
心,頓時若墮入萬丈深淵般,不斷下沉,下沉。
怔想間,運足十成力,加速前進,遙望角房。
房門緊閉,燭火明滅,幽寂慘然,邪吝森森。
正欲衝將上去,一縷黑影,自密闔的門縫隙,溜了出來,若光影般,向石徑旁的密林深處飛逝而去。
躊躇一晌,還是放棄了繼續(xù)追趕的想法,折身而回,來到角房門外。
用力推門,茬木緊搭。躑躅一許,終決定破門而入。
氣運丹田,蓄勢而起,奔至掌心,自其外透,穿過木門,擊於門茬。
“嘩啦”,門茬蹦落於地。
迫不及待地推門而入,只見一個侍女坐於地上,斜倚牆角,另一個趴伏於方桌上。然,出我意料的是,二人面龐沉靜,並未露出驚恐萬分之態(tài)。
難道……
想著,不由急步上前,伸手一探其鼻息,細弱、淡熱卻真實存在。
還活著?
心下不由一喜,若稠霧籠罩,驚見絲微燦爛陽光般。
忙察驗另一人,情形一般。此刻,本懸於半空的心,不由緩緩落地。方纔那如何應對侍女驚嚇而亡之焦慮,驟時煙消雲散。
看來,這暗設陰謀之人,必是與負責皇宮安全的左右衛(wèi),抑或掌管大明宮安全的侍衛(wèi),有著一定關係。若非如此,他既已用鬼影現(xiàn)身,何故只是驚嚇而不取命?
爲兩人點穴,促其甦醒後,輕聲問道,“剛纔何事,致如此驚叫?”
其實,於情形,我已大致有數,之所以還啓口相問,因爲經過恐怖場面,若無疏泄,她們必會另尋途徑,宣泄恐懼,那樣一來,必致傳聞四起,宮中衆(zhòng)所周知,於此事不利。
我之一語,仿如引線,將本就有些驚魂未定的兩人內心之懼怕,悉數牽了出來。那厚重的恐懼,好如稠霧濃煙,不斷變大,遷延擴展,漫至眉宇,顯現(xiàn)烏黑的眼底,漾於嘴角。那兩雙深眸,立時大如銅鈴。
“不怕,有我在。”輕輕拍了拍其中一人,繼續(xù)道,“與我慢慢道來,當有解決之法。”
那侍女滾了滾喉頭,方輕輕點了點頭。她靜默片刻,方緩緩說道,“奴婢春蘭和月娥剛纔極困,正昏昏欲睡,卻突感似有人輕拍後背。奴婢頓時清醒。略一想,不由疑惑,剛纔並沒聽到門扇開啓,怎會有人?但,還是回頭一望,身後空蕩蕩,並無一人。心下驚奇,不過依舊以爲乃奴婢過於睏乏之錯覺。正要回頭,卻發(fā)現(xiàn)牆上有一纖細的身影,立於奴婢身後。奴婢不由驚叫一聲,旋即便暈了過去。月娥膽小,見到這樣,早已嚇壞,她尖叫一聲,想衝出房間,誰知剛到角落,卻被一抹黑影襲住,暈了過去。”說話間,絲絲恐懼又爬上了她娟秀的蛾眉,澄澈的黑瞳中。
看來,我之前的推斷當是正確的。此人施展鬼影神功而來,不爲害人,只爲營造恐怖。想來,當源於我入住孝德殿之故吧。
思定之後,不由說道,“此事到此爲止,切不可泄漏於他人知曉,否則我定不輕饒,取命尚在小,你們的家人只怕……”越發(fā)低沉的話語,暗含威懾之意。
兩人怔愣一晌,忙起身,伏跪於地,擲聲說道,“奴婢遵命,定不會告知他人。”微顫的語音,暗瀉了其內心的懼怕。
微微頷首,柔聲撫慰,“若忠心於我,恪守諾言,我自不會虧待你們。”
“是。”兩人已經俯首,異口同聲地堅決表態(tài)。
“明日來我處打賞。”說罷,瞄瞄伏首跪地的兩人,便欲舉步轉身離去。方行一步,驀地想起日後還有可能再發(fā)生類似事件,不由駐足,回頭囑咐道,“自現(xiàn)在開始,值守角房,不得點燈!”
無燈無影,無影難爲。想來,這是保障她們不爲鬼影所傷的有力辦法,也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爲有效的良策。
“是。”同聲而應,恭謹異常。
就此聲音,當可斷定,兩人已暫時恢復了常態(tài)。
輕嘆一息,我方回眸,向房外行去。
“鬼影神功”,威力迅猛,防不勝防,如今出現(xiàn)後宮,必得多加小心。主動對應之策,也當儘早尋覓,否則後患無窮。
出得角房,方行數步,便遙見廕庇、漆黑的小徑盡頭,幾個身著鎧甲,手持大刀的侍衛(wèi),小跑而來。
“末將李耳參見公主!”領首一位中等個,身材魁梧的侍衛(wèi),衝我躬首施禮。
輕揚手臂,朗聲說道,“免禮!”揚首望了望他身後跟隨的數人,故作不明地問道,“如此張惶,確是何故?”
“回稟公主,適才聽聞尖叫,不知何故,故而末將率領親衛(wèi),前來探察。”他直起身,必恭必敬地迴應。
我微微一笑,柔聲說道,“方纔我行事稍魯莽,驚到了宮女。”
李耳遲疑一晌,終於俯首說道,“公主歇息,末將告辭!”
輕輕點頭,以示同意。
目送其離去後,我方徐步回了孝德殿。
形影相弔,煢煢孑立。素來慣於冷寂的我,第一次覺得那麼孤清。一向無所畏懼的我,頭一遭覺得怯弱,無助。
不覺間,哥哥高大而清俊的身影已閃現(xiàn)腦海。
衣袂飄飄清似雪,眉尖不著半點愁。黑眸清冷淡如水,脈脈情意深如海。
倘若此刻哥哥在身旁,那將……
好夢難圓,相思刻骨。
分別不過兩日,可我卻有種已隔數秋之感。
深深嘆息,心已飛出了這冷清清、危機四伏的皇宮,……
曉月西沉,銀潢淡淡。霜天欲曙,薄霧如紗。晨風緩柔,寒厲依舊,如薄刃,若冷冰,沁人肺腑,直達心魂。
我照往昔的慣例,早早起牀,洗漱完畢後,便去殿外的空地上練功習劍。
一個時辰後,眼見父皇快下朝了,便收功回劍,讓含月爲我更衣,準備前往太極宮通往大明宮方向的角門恭候父皇。
於本心而言,我更喜歡勁裝,且穿來簡便,但既已入宮,當遵習體例,況父皇也喜柔美之人。
如此而爲,雖有曲意奉承之嫌,但不論如何,娘,於我,僅有一個,而父皇卻不只我一個。
微微揚臂,靜靜地站著,似木偶般,容含月爲我穿上那重重疊疊地衣裙。
殿內沉寂如水,唯有“唏唏嗦嗦”的衣裙聲,自身間漾起,若絲縷般,悄然飄忽。
悄靜間,驀地想起了一事,不由啓口說道,“含月,見過父皇后,我會出宮。趁著空兒,你差人去找個瓦罐,一隻小爐,幾隻瓷碗,我有用處。”
正低首爲我束腰結的含月,不由一怔,本翩飛於粉色寬闊緞帶間的纖指不由一頓,轉瞬,那纖纖十指,恢復如往,嫺熟地爲我紮好一個美麗的蝴蝶結。
“是。”說話間,她細長的雙眸依舊凝視著那粉結。
自攸晴之事後,我和含月似乎都變得敏感起來。不過,說實話,對於含月,我已經很難再如以往般全心信任。其實,不只她,除了哥哥和師傅,我對所有人皆是如此。況,今日出宮,意欲詢問之事,關係緊要,且危機暗藏,不知道,於含月,卻也是有益無害的。
“午後宮人海德會領他侄子來,若我未能回宮,讓其稍候。”繼續(xù)囑咐含月,但眸光卻不似方纔那樣平視,而是低低垂下,悉心觀察含月的神情。
“是。”平靜而淡然的聲音,辯不出絲毫情緒。
語止音消,點點沉悶之氣息,悄然漫起,讓人有種冷滯之感。
欲啓口說點什麼,以緩和一下這有些窒悶的氣息,但終究無法覓到恰當之語,故而只好輕嘆一息,就此作罷。
待含月爲我完全收拾停當,便披上那件雪白大麾,攜之一同步出孝德殿,往太極宮行去。
天宇陰沉兮,風泠泠。枯枝搖搖兮,梅芳遠。
我憑立於角門外的長廊內,遙望太極宮。
方寸空間,石徑灰白,檐角巍峨,壯麗肅穆。陰鬱穹宇,更顯宮廷之雄壯。
凝望間,一串低低的說話聲,自金瓦紅牆內,隨風而至,幽幽然,時隱時現(xiàn)。
忙舉步走出長廊,向角門而去。
到得門側,探首張望,遙見一身明黃龍錦的父皇自石徑深處,松樹掩映之地,徐步而來。其後,跟著福全和兩名全身盔甲的近身侍衛(wèi)。
此刻,父皇一面邁著穩(wěn)重而方正的步伐徐徐前進,一面對其斜後的福全說著什麼。
就在這時,他似察覺到了遠處的異樣,眸光一溜,瞟了過來。
我忙屈膝施禮,朗聲而語,“臣女泰康恭迎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父皇似並未料到我之迎候,他驀地一怔,方揚手輕揮,示意免禮。
起身而立,不急不徐地行了過去。
“泰康吾兒,爲何在此?”父皇疑惑地望著我,眉頭微攢,“有事?”
我淺淺一笑,柔聲說道,“泰康遠離父皇多年,未能盡絲毫孝道,如今得上天恩賜,能有機會彌補,自當竭心盡力!”
父皇眸光一深,暗若子夜,幽若碧湖,探究和狐疑之色,仿如煙靄,漫漾其間。
久久凝望,欲探我心,親情已消,唯有君臣猜忌。
“於國,泰康爲臣;於家,泰康爲女,不能爲父分憂,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當是理所應當之舉。”我一面挽住父皇的胳膊,一面輕語。
話若石沉大海,不得父皇點滴迴應。
餘光悄然瞟向父皇,雖沉靜如水,但眉宇已在不知不覺間悉數舒展。
“昨夜之事,朕已耳聞。”父皇徐緩的話語,端靜無波,難知其深意。
猶豫一刻,錚然而語,“泰康魯莽,驚擾父皇,罪當……”
話未說完,父皇已擡手,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溫和地撫慰,“無妨。以後多加小心,倘有恁事,定要稟告父皇!”
自相見之初,便一直有些虛與委蛇,真情稀疏的我,這時,心下還是一暖。雖短若流星一現(xiàn),卻不容忽視。
“泰康明白,讓父皇擔憂,泰康之過。”誠摯的話語,自己也難辯其中之真情假意。
說話間,已行至了大明宮外。
我輕輕抽回挽著父皇的手臂,躬身施禮,“父皇忙碌,泰康不多爲攪擾。”
父皇微微頷首,對我說道,“去向皇后問安吧。”
我點點頭,“泰康隨後就去。”說罷,再施一禮,“泰康恭送父皇!”
父皇沉吟幾許,方緩緩轉身,向大明宮行去。
直至父皇的背影,全然消失在大明宮的大門後,我方轉身,向興慶宮行去。
出宮一事,本可向父皇一道即可,然斟酌再三,終覺那般而爲不妥。首先,父皇於我,纔是真正血親上的爹爹,而我與師傅分離不過一日,便急於出宮前去探望,定會讓其不悅。其次,後宮之主,乃皇后,仰仗父女關係,越其而爲,必會使其氣惱。娘之事,皇后雖不能排除嫌疑,但真相不明之前,其於我,尚有諸多用得著之處。